“昨天我跟一老同学联系上了……”饭桌上,老妈突然说。
赵宇暗叫一声不好,张嘴要转移话题,却被一口牛奶呛得直咳嗽。
“哎呀,你看你!都这么大人了……”老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数落着,“眼瞅着你这都过三十了还没个女朋友,以后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唉!”说完眼睛眼圈迅速地红了起来。
“咳咳,妈,那都没有的事儿,您老青春鼎盛还得过两年才六十呢,怎么能说没就没……”
“小宇啊,你整天待在家里算怎么回事?你看那隔壁楼王大妈也就大我两岁,整天手里牵个大的,怀里抱个小的。每次遛弯见到,不用人家问我都不好意思抬头。”老妈的语气饱含哀怨,水花已经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赶明儿我给您买一窝泰迪回来,咱也牵着遛弯……”
“说什么呢你!”老妈的声音陡然提高,“怎么跟你那死鬼老爸一样没个正形儿!”
说到早已作古的老爸,老妈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都怨那老头子固执啊,怀你的时候拦着不让做微调,说是像被戴了绿帽子。我也是傻,怎么就听了他的鬼话!那时要是狠狠心做个微调,哪还用发愁你的事儿呦!现在倒好,他撒手不管了,留我们这孤儿寡母的,讨个媳妇都那么难……”
老妈哽咽着说不下去,不由地拍着大腿抹眼泪。好好的一顿早饭眼看就要变成了控诉大会,赵宇慌忙服软。
“妈,您别唠叨我爸的历史错误,况且我这张脸长得也还行……那个,咱还是说说您那刚联系上的同学吧。”
绕了一圈的话题终于回到正轨,老妈当即眉开眼笑道:“要说我那同学啊,那关系可是好呢。人家里一儿一女,那可是男的俊女的俏。”
终于说到重点了,赵宇暗自腹诽。
“刚好啊,他们家女儿也没男朋友,比你小了几岁。昨天给我看了看照片,一看就是个文雅贤淑的女孩,你看看。”
赵宇盯着宣传照一般的照片——女孩长发拢到耳后,露出珍珠般光滑圆润的脸庞,大大的眼睛满含着故事,裙摆过膝露出纤细修长的小腿,脚尖趿只凉鞋——每个细节都透出精心设计的痕迹。
“怎么感觉在哪见过?”赵宇小心翼翼地试探,“您那同学是个明星?”
“装什么糊涂!”老妈佯怒道,“她妈妈怀她的时候做了微调呗。”
赵宇胃里不由地抽搐起来,这变动可不是割个眼皮隆个鼻子能比得了。
尽管赵宇心里一百个不请愿,样子总要做一做。
车停在咖啡厅门口,赵宇趴在车门上四下张望,直到行人稀少才迅速下车,低着头逃难一般冲进咖啡厅。玻璃门在身后关上,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
咖啡厅用木篱隔出独立空间,篱笆上缠绕着绿藤,座椅类似公园的长椅,彩色玻璃拼出的咖啡桌上摆着一捧含苞待放的玫瑰——瞎子都能闻出扑面而来的暧昧气息。
赵宇四下张望,很快就看到了她。
相同的长裙,相同的发型,相同的脸蛋,相同的对着窗外出神的眼神。赵宇把手上的汗水胡乱蹭了蹭,扶正领结走上前去,自以为很绅士地伸出右手:“菲菲你好,我是赵宇。”
女孩转过头来,看了赵宇一眼不由地皱了皱眉,尖声说:“你认错人了。”
“不会啊,你跟照片上一模一样……”话说到一半赵宇忽然闭嘴,手僵在半空。
不会这么巧吧!
“什么照片?你怎么有我照片!我有男朋友的!”女孩惊声尖叫。
似乎是听到了召唤,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来。
“你谁啊?要干嘛?”话音未落,赵宇便被人扯着肩膀从女孩身边拉开。
“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赵宇一边道歉,一边想要从男人身侧挤出一条离开的路。
男人显然不接受这个一场拙劣的借口,健硕的身形横在赵宇面前。
“我,我真的是认错人了。”赵宇忙不迭地解释,抬眼一看眼角不由地抽搐起来。
面前的男人五官端正、比例恰当——唯一的问题在于,赵宇见过这张脸!一张常见到几乎泛滥的脸!
赵宇慌忙转移视线,在旁人看来分明是做贼心虚。英俊的男人立即不依不饶地拉扯着赵宇。
“你是赵宇?”又一个声音加入。
赵宇抬眼一看不由地心中发苦。
相同的长裙,相同的发型,相同的脸蛋……
那拉扯赵宇的男人不由地一愣,视线在自己女朋友和突然冒出来的另一个女孩之间不停转换。
相同的长裙,相同的发型,相同的脸蛋……
两个女孩也不由地互相看了一眼,也愣住了。
相同的长裙,相同的发型,相同的脸蛋!
赵宇感觉舌头打了结,除了干笑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菲菲不满地哼了一声,像骄傲的公主看到癞蛤蟆一样转身离开。赵宇慌忙跟上,身后隐约传来女孩尖叫着倒霉、晦气之类的字眼。
“真是倒霉!在这儿也能碰到西贝货!”菲菲满脸鄙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赵宇尴尬地坐在对面,垂着眼睛不敢搭话。
所谓的撞脸,在赵宇这代人身上发生的概率高得离谱。半个世纪之前基因微调技术大行其道,应用最广的便是整容界。
赵宇的父母那辈人想要改变一下面貌,必须得冒着毁容的风险遭受千刀万剐。如今却只要修改一段基因就能控制未来孩子的长相。这种一次投资长久收效的生意毫无疑问地引发了一波经久不衰的“整容”狂潮。那些疯狂的家长们称其为“无痛整容术”。
等到孩子们长大了,一定会感谢我们今天的投资。
二十年后,满大街都是过气明星。
不知赵宇的老爸是对自己的长相有相当的自信,还是出于某种男人特有的执着考虑。总之,赵宇是少数没有接受过微调的自然人。想到这里他不由生出一种自豪感,默默感谢一下老爹当年的“迂腐”——至少自己不用担心走在大街上会跟人撞脸。
菲菲的完美容颜就是这种微调产生的。但是,菲菲和尖叫女孩这种不仅脸型,就连身高、体态,甚至审美都几乎完全相同的情况依然颇为罕见。
“你怎么不看我?”
“那个,我……”赵宇依旧不敢抬头,“……我喝咖啡,喝咖啡。”
赵宇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想菲菲的脸,拿着咖啡匙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你恐同?”菲菲直截了当地问道。
恐同,与半个世纪之前的解读完全不同。现今意义的恐同,专指对于同样面孔的恐惧。
从伦理学上来讲,微调人之间并没有亲缘关系。他们只是在出生之前被替换了一段相似的基因,那段基因相对于人类庞大的染色体组来说微不足道,却造就了数量庞大的撞脸族。这就出现了一种现象:
你早上起来晨跑看到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孩;上班路上这女孩摇身一变成了粗声大气的公交车司机;到了办公室发现她成了面色蜡黄的保洁员和隔壁浓妆艳抹的八卦同事;中午吃饭时她又改行做笑靥如花的服务员;终于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在你打开家门以为终于可以获得心灵宁静的时候,邻居友善地问好,于是你整个晚上都失眠了——她就住隔壁!
对某些人来说,这是一种异常恐怖的体验,比如赵宇。每当赵宇看到类似脸,都会不由自主地冷汗直冒,肠胃剧烈地翻搅。如非必要,他绝对不愿意出门。
“妈妈跟我说了她们的关系。”菲菲冷着脸说,“既然勉强算是熟人,我给你个建议。去做个梭状回麻痹手术,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挺美好的。”
“我知道那个手术,人工脸盲症……”
“麻痹梭状回没什么危险。很多人都做过这种手术,完全不影响生活。像我一样的微调人也做这种手术。毕竟,看见自己的脸长在别人脑袋上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看你们今天的表现就知道。赵宇心想。
“我不歧视微调人,只是我自己……”
“不用解释,我没兴趣。”见赵宇始终不看自己一眼,菲菲失去耐性,“既然你恐同,今后我们也没必要再见,这杯咖啡我请,后会无期!”
说完,菲菲迈着优雅的步子离开座位,路过尖叫女孩和大众男友的身旁,还不忘嗤笑一声。
赵宇盯着眼前的咖啡出神。
恐同难道是我的错?如果我真是脸盲该多好?不对!撞脸是他们的问题,为什么我要去做那种自残手术?
赵宇回到家里,迎接他的是老妈的泪眼。
“儿子,你是咋回事儿?”
“……”
“菲菲跟他妈都跟我说了,到底是啥病?”
“……”
“哎呀,你倒是说啊!到底是啥病?”
“我有病!我不是脸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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