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他走在终日不见阳光的阴湿的小巷子里，两边是拥挤逼仄的房屋，头上是一团乱麻似的黑色电线，一滴冰冷的水珠从上面滴落在他后脖颈，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他刚从医院看望妹妹回来。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永远的愁眉苦脸。他将手机取出，手指头在屏幕上滑动，屏幕里空空的，他痛苦地望向放在角落里已坏掉的自动整容机，上面布满了灰尘。他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最新推出的主题面孔宣传照，微笑面孔（政府规定出售的面孔只有一种，就是微笑面孔，嘴角翘起，做微笑状）。街上传来两声枪响，紧随而至的是警车的呼啸声。宵禁开始了。窗外各户人家的灯开始一盏一盏的灭掉。他心里想，需要购入新款的主题面孔，微笑面孔了。

次日清晨，楼下小巷子里，一个蹩脚的外地口音叫喊着回收旧面孔（对旧自动整容机的称呼），声音挤过窗户缝把他从睡梦中吵醒。肚子咕咕叫的他没刷牙洗脸就想煮点水泡麦片，但装燕麦片的袋子已经空了好几天，他看了一眼塞满了恶臭垃圾的垃圾桶，在那上面还蠕动着白色的小虫子，床脚堆满了未洗的脏衣服。

他摸遍全身的口袋，才从上衣的里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他刻意压低头，视线不敢放在任何一处地方上。

他看见一家自动整容机专卖店，络绎不绝的顾客看见愁眉苦脸的他无不面露惊讶和厌恶。一位极丑的胖男人在试用自动整容机，只见他拿起自动整容机上面配套的智能手机左右滑滑动，屏幕上滚动出很多副微笑的面孔供选择，胖男人用胖如香肠的手指头点击选定了的心爱微笑面孔后，将脸伸自动整容机里，自动整容机发出亮光，十秒后，胖男人将脸拿出来，他看见胖男人的脸变得与贝克汉姆一模一样，而且嘴上挂着帅气迷人的微笑。旁边一名龅牙女士点下手机屏幕，将自己的脸伸进自动整容机，头拿出来时脸变成了麦当娜的微笑面孔，一下又是戴安娜的微笑面孔，然后不停地在镜子上左看右瞧。

橱窗里摆着一台打着低价折扣的旧款自动整容机，可他仍旧买不起，就连路口拐角摊位上贩卖的劣质自动整容机他都买不起。“不要一两万，不要四五千，更不要一两千，只要998，没错，你没听错，真的只要998，你就能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微笑面孔，心动不如行动，等你来哦！”店里传来低价促销的广告声，他唉声叹气地离开。

压低着头继续往前走的他，被墙上贴着一张告示牌强烈吸引着，是警方为抓捕反叛者贴的，指出只要公民提供有效线索帮助警察抓到反叛者，便奖励一台上等微笑面孔自动整容机。

此时，手机响起，他接通。

“好的。”

他将电话挂断，拿着仅有的钱摇手叫下一辆的士，面孔整成刘德华的计程车司机，脸上挂着廉价自动整容整出来的僵硬微笑面孔，司机瞥了他一眼，不愿载他，他多番央求，司机才作罢。

计程车开走，他走进殡仪馆，看见面孔都一样的死者家属排队站在走廊摆放的自动整容机前，取出各自的手机滑动屏幕，陆续将脸伸进自动整容机里，将自己整容回各自喜爱的微笑面孔，一名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小孩将脸从自动整容机里取出来时，脸变成了光头强的笑脸。

他转去为妹妹办完火化手续，手续办完，他安静地坐在殡仪馆的中心大厅等候。一位妙龄女性端坐在大厅中央摆放着的一架钢琴前，弹奏出的舒缓钢琴曲迷住了他，他的右脚不知不觉随着节拍一上一下，那是妹妹生前爱听的歌。

一曲听罢，他起身离开座位向她走去，对她说：“我在这里，心很静，谢谢。”她回头，脸上挂着他妹妹的微笑面孔，他吓了一跳，她赶忙向他道歉，解释这是殡仪馆的吩咐，让她整容成他妹妹的模样，他接受了她的道歉，她走向走廊边的自动整容机前，取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头滑动，接着把脸伸进机器里。她把自己整成了Andbady。

“你不喜欢？她的脸可是排在热门微笑面孔前三名。”

两人闲聊了一番，离去时，两人一同往街道下坡处的一家便利店走去，路上经过一家自动整容机专卖店，两人拐进了一家便利店，一进入里面，他看到她将脸伸进店内的自动整容机，几秒后，她变回了自己真实的面孔。

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放松。柜台后的店员整成布拉德皮特的脸微笑着。她将一罐饮料丢给他，然后站在柜台前和店员低声聊着什么，聊完，她问店员拿了一个袋子，笑着说：“我可不想走出去时被当成反叛者。”

路上，警车内副驾驶上的瘦警察用手指头在滑动着手机，屏幕上滚过一张又一张明星的俊俏帅气的微笑面孔，最后一张是政府统一规定的警察微笑面孔，瘦警察摸着自己的脸，叹了一口，说：“唉，可惜啊可惜啊，我们不能整成这样的帅气面孔。”

驾驶室上的胖警察伸手调整后视镜，盯着自己在后视镜上的微笑面孔，瞪眼又龇牙咧嘴摆表情说：“我们的样子还是很不错的，多么富有正义感的微笑。”瘦警察白了一眼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的同伴。

这时，瘦警察发现了他俩，通知了胖警察，两人下车向他们走去，命他们站住别动，且向他们逼过来。只见她用力摇晃手里的汽水，接着拉开拉环对着警察的脸喷，毫无防备的警察慌忙护着自己的微笑面孔，她趁机拉着愣住的他跑掉。两人在巷子里跑来绕去，最终站在一栋十五层高的旧街区大楼前，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赶快进来吧。”她开了一楼的大门让他进来。

“我以为汽水是喝的。”他手里还拿着那罐汽水，她笑着将汽水拿过来拉开拉环喝，表示现在是喝的了，“因为警察的微笑面孔可贵着呢，如果要被抓，就把汽水拉环拉掉，把水喷到他们脸上，他们心疼面孔弄脏就不会那么快追着跑。”两人笑起来。

她住在最顶层。

已经很久没钱买过咖啡喝了，即使是速溶咖啡，接过她送过来的咖啡时，他想。电视画面里男女主持人站着播报新闻，面孔是价格昂贵的主持人式微笑面孔，他们正在播报一则死亡事故。

“你喜欢看？”

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看过电视了。

“很快就要全面推行微笑面孔了，”她说，“这个世界就连刚出生的小孩都要整容成笑呵呵傻乎乎的面孔，所以我们要反抗！”他看着微微兴奋的她，她问：“你愿意加入我们吗？”反叛者，他看着她在想，他感觉这三个代表着很大危险性的词是怎么也与她联系不起来。“我加入。”他说，“为了省下买自动整容机的钱。”她笑着说：“那我可需要一台免费的上等微笑面孔自动整容机。”

她的计划是这样的，因为他们（包括便利店员在内）的组织现在人还少，力量不够强大，不像那些庞大的地下组织人数众多，还能够加印传单，组织起义，所以她决定先从明晚的一个小小的起义开始。

“这只是一个信号，传达给在新旧街区里的反叛者，告诉他们是时候了。”

“接着是一场大抗议？”

“这是最后面的，是先让他们知道不是只有他们在反抗，告诉他们我们需要组织起来。”

“那你打算怎么做？”

“在我们去便利店的路上，你看见那家自动整容机专卖店了吗？”

他点头。

“据我们所知，那家店今晚十点会进一卡车的自动整容机，我们今晚十点先从那家店下手。”

“今晚？偷？”他有些惊讶地问。

“对，我们要把他们的仓库烧掉，把所有自动整容机烧掉，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不是害怕，只是觉得一开始就这么做，手段是否过于激进了，就像一开始农村里的穷人因为没微笑面孔，又怕被警察当做反叛者，于是都潜入城区大肆砸抢，就为了能得到一台自动整容机将自己的脸整容成微笑的，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反叛者。

“退缩了？”

见到他在出神，她问，他摇头，说他决定干。

“就我和你？”

“嗯。”此时，她重新拎出刚才便利店员给她的黑塑料袋，等她打开袋子取出里面的东西，并把盖子拧开给他闻时，他有点被吓到，是装在1.5升装的矿泉水瓶里的汽油。

“你会自制燃烧弹吗？”她问，“很简单，我们现在就可以做。”说着她去垃圾桶旁的地板上取回两个空啤酒瓶，“你帮我把啤酒瓶抓稳好吗？”他伸出手把啤酒瓶固定稳住在地面，她则小心得把矿泉水瓶里的汽油慢慢注入半瓶进去。倒好后，她又不知从哪拿来两个布条，把其中一个塞进倒了半瓶多汽油的啤酒瓶里。“就是这么简单，你看。”她拿起来给他看。

两人九点走出大楼，他感到忐忑不安。她手里拎着的黑袋子里装的是燃烧弹。一辆开过去的警车吓了他一跳，两人躲进暗处。

时间来到十点，又一辆警车开过去，闪着红蓝两色光，便利店所在的那条街上的店铺在十点钟就全部关门了，从殡仪馆右转，在便利店大街往上坡走到差不多尽头处时，也就是在那家的自动整容机店，已经熄灯打烊。他们拐到了这家店的后门，躲在暗影里的他们确定四下无人后，她从黑袋子里取出两个燃烧弹给他拿着。

“准备好了吗？”她问。

他深吸一口气，再一口气，问她：“窗户在哪？”其实后门窗户就在他眼前。“就从那丢进去是吗？”“嗯。”“我准备好了。”再深吸一口气后，他说。她掏出打火机把燃烧弹的布条点燃。两个啤酒瓶装汽油制成的“燃烧弹”都点燃后，他刚叫着把瓶子扔出，一辆警车刺眼的车前灯就照在他身上，两位举枪对着他的警察高喊：“举起手来！”

他震惊又绝望地看见她站在面孔清一色一模一样的警察的身后，在这些微笑面孔的警察的庇护下。

他听见一声闷响，再看窗户，一个巨大的火球在翻腾，照亮了后墙上贴着的抓反叛者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