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
岚意
未来全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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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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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52
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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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线
作者:岚意 字数:4952 更新时间:2016-08-20 18:00:00

“朱诺”突然关机的时候,我正和林跃,还有我的女朋友朱丽娅,在我家打一局攻防战。

在全局视角部署好一切之后,我将视角切换到将军身上。上一秒我还在天空俯视我的军队,下一秒我骑在马背上,手中紧握着粗糙的缰绳。马儿的嘶鸣忽然在我耳畔炸响,它粗重的呼吸声也陡然放大了数倍。血腥味钻进我的鼻孔。我深吸一口气,高举手中的重剑,狂吼着带领我的士兵向城门冲去。

我已经知道我赢定了。即使有朱丽娅帮忙,林跃在这种战局中也完全不是我的对手。意料之中,激战没有持续多久,眼看城门将破,我却眼前一黑,五感堕入无边深渊。

应该是掉线了。

我懊恼地摸了摸耳后的触控点,那里连着一个刚装上不久的植入式纳米眼镜。我将眼镜转入休眠状态,看见坐在桌子左侧的林跃也一脸茫然;朱丽娅则仍然戴着她的外接智能眼镜,视线透过镜片遥遥落在远处的虚点。

朱丽娅没有安装时下最时髦的植入式纳米眼镜,她把她的外接眼镜连进了我家的电脑,我们才能玩多人游戏。

她摘下眼镜,甩甩头,扫兴地问:“你们怎么都掉线了?网络出问题了吗?”

我和林跃面面相觑,不明真相地摇摇头。

随后电子桌面突然开始播放一段视频讲话。

纳米眼镜研发团队的核心成员章玉莲教授声称,她的团队已经证实了纳米眼镜对用户大脑神经信号的过度影响。但他们提交报告后,集团还是拒绝暂时关闭主机。为了停止对用户利益可能产生的损害,他们不得不采取过激手段,强制关闭了集团主机。

“我非常抱歉地通知所有植入式纳米眼镜的用户,从Z08到C1型号的所有眼镜已和主机‘朱诺’断开连接,自动进入休眠状态。”

“见鬼。”林跃看上去很不高兴,“我上个月才装的纳米眼镜,他们不能说关机就关机啊。”

我从桌子下面的柜子里翻出我弃置已久的外接眼镜,“强制关闭‘朱诺’,恐怕没有经过集团允许,集团会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别着急。”

“抱歉,你们是不是已经订好了餐厅?”我带上眼镜,问他们俩,“我必须去网上看看,你们先去吧。”

“又是这样?”朱丽娅见我完全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意思,摇摇头,“好吧。林跃,我们去找点吃的,饿死这个沉迷网络的坏家伙。”

***

我还清楚得记得,第一次戴上智能眼镜的那天。我像巡视士兵的将军那样,带着眼镜探索了我家里每一个房间。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智能冰箱上。透过镜片,我看见冰箱旁的一个列表,上面列出了冰箱里面所有东西的名称、保质期、营养成分表,还有可选的延伸内容,比如适用的菜谱和搭配方案。一瞬间,我被信息淹没了。不,不,我不需要这些,我费了一点功夫让它明白我的意图,关闭了全局扫描。我只想知道——是的,没错,我找到了妈妈藏起来的巧克力,它压在啤酒的下面。

掌握使用方法之后,我很快沉迷于专门为智能眼镜设计的游戏。我透过镜片看见的,不是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那些场景。它帮我把身处的现实环境,通过演算,重新呈现为充满故事的游戏背景。甚至桌上的一张便签纸,都可能是游戏的一部分,即便它一片空白,在推理游戏中,它上面可能写着至关重要的线索,在恐怖游戏中,它上面写的可能是玩家的死亡预告。智能眼镜会根据用户所处的环境自己运算,找出合适的设计方案,自动生成故事情节,任由用户探索。我乐此不疲,着迷了整整一个暑假。

后来出于兴趣,我开始为一家眼镜设备供应商工作。就像紧跟前沿科技潮流的那些研发部员工一样,我也是最早安装植入式纳米眼镜的那批人之一。

对它我从不吝惜赞美,毫无疑问,植入式纳米眼镜是一场无与伦比的技术革命。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植入式设备开始动摇穿戴式设备的根基。科技的潮水开始转变方向。

植入式纳米眼镜通过接收神经信号,可以轻松明白用户的大致意图,高效率地满足用户需求。而且,它在感官模拟上的突破,是穿戴式无法比拟的。

它的初始版本只能模拟视觉——所以宣传的时候被称作纳米“眼镜”——我们可以透过双眼直接进入另一个世界。伴随着后来的技术突破,人类的五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得以模拟出来。于是植入了纳米眼镜的人,他们能进入另一个世界。由此,虚拟世界真正成为了“世界”,就像现实世界的倒影一般,那么真实,却又因为它是虚构的,而变得更加灵活、自由、趣味盎然。

虽然一经面世即受到追捧,纳米眼镜的安全性一直受到质疑。模拟五感的计算太庞杂,眼镜只能将接收到的信号加密之后发送到集团的主机“朱诺”,然后再把算法的结果发送回来交给眼镜运行。好在集团是全球目前此类设备的唯一运营商,风险似乎被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直到这次朱诺的突然关机。

***

这次断线引发了一场混乱。我们不得不从灰尘里找出落满灰尘的外接眼镜,以此登陆网络。这感觉就像一瞬间回到了远古时代。我只能看见朋友们的虚拟投影,而不是进入和现实世界相差无几的虚拟空间,和他们握握手,感觉到他们手上的温度。

我跟几个朋友一起登陆了集团的虚拟官方基地。客服系统显然什么都不知道。几个小时过去,我们一无所获。我退出网络,发现早就过了晚餐的时间,朱丽娅和林跃应该已经吃完了。于是我再次戴上眼镜,一边走进厨房,一边发送语音消息给朱丽娅,问她在哪。

她没有立即回复。我只好暂时把这事放到一边,试图从柜子里找出一些能吃的东西。她说得对,我是快要饿死了。

我把速食面条倒进锅,又刷新了几遍短信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于是我打开一个技术论坛,一边煮面一边浏览。

我站在灶台前面,论坛界面漂浮在锅的上方,是眼镜投射在我视网膜上的视觉效果。面条煮沸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好离锅远一点,好看清帖子的内容。

我突然觉得很烦,纳米眼镜就不会这样,它会直接“告诉”我所有内容,把我需要的信息塞进大脑,我甚至不需要费神去“读”页面上的字。

这时我终于收到朱丽娅的回复。她发给我一条文字信息,说她和林跃在附近的餐厅大吃了一顿,隔壁的艺术中心在放《泰坦尼克号》,所以他们去看电影了。等会她直接回家,不来找我了。

我因为这条回复心烦意乱。

林跃是我的同事,在设计部门工作。我知道朱丽娅和他有些老旧的共同爱好——电影和绘画一样都是小众艺术。纳米眼镜给人们带来了可以身临其境的叙事艺术。虽然古典艺术仍然在人们心中享有一席之地。不过这些人里面显然不包括我。

锅突然开始沸腾,我手忙脚乱地把面条盛出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孤独席卷了我的全身。

《泰坦尼克号》,那部几十年前的爱情电影?我不明白朱丽娅怎么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观看同一部电影,重复看同一个故事,那样不会很乏味吗?它不像最近热卖的《爱琴海倒影》。同是爱情故事,《爱琴海倒影》允许观众进入那个故事,扮演任意角色,根据用户选择的不同角色和不同反应,故事会有成千上万种过程和结局。

当然,这个游戏需要用户植入纳米眼镜,朱丽娅没有,她也不想要。

朱丽娅拒绝纳米眼镜的理由很简单,她是个画家,她不想有东西读取自己的思想,然后在大数据分析之后返还给她图像和信息。

我劝她试试,“你可以在不需要的时候关掉它。”

她摇摇头,觉得那是一种干扰。“它会给出足够多的可能性……可我不需要,我需要自由的想象,我需要自己给自己可能。”

我重新登陆网络,一个匿名的帖子吸引了数万次点击。据爆料人所说,纳米眼镜在获取神经信号和返还数据的时候,它的加密和编码方式对数据存在的形式有一些细微影响,长此以往,用户的神经信号“可能”会渐渐受到影响,接着进一步影响到记忆。

我浏览了一下回帖,显然有人并不在乎这种“可能带来的影响”。但我想,我恐怕做不到毫不在乎。

***

这次突发事故让我的工作陷入了忙碌和混乱之中,所有产品的销售都受到了影响。客户不停地打来电话投诉,我的工作电话也响个不停。而且我还不得不戴着我旧款的外接眼镜工作,否则更不方便。

朱丽娅告诉我,她的一个新画展已经定在两周后开幕,邀请我出席。我欣然应允,可是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很喜欢美术。我爱朱丽娅,爱她画画的样子,爱她说起艺术时眼里的光彩,但我本人对画画没有更多的兴趣。为了明白朱丽娅的生活,我已经勉强自己了解了很多。

也许朱丽娅也是这样,她爱我,也爱我对前沿技术的痴迷、热情和理想,但她也会拒绝纳米眼镜。

相反,林跃跟我不一样,他比较像朱丽娅,喜欢各种形式的艺术,古老的、现代的,形式和媒介对他们来说不是障碍。

我在介绍他们认识的那天,他们在饭桌上聊起了最新的一个立体投影绘画过程演算之类的技术。

“那就是个垃圾!”朱丽娅刚说完,林跃就强烈表示赞同。

而我,得了吧,我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

 

画展开幕那天我迟到了。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我在处理一桩零售商退货的事情。

朱丽娅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还在跟妮可说话,我只得匆匆说了再见,又对朱丽娅扯谎说我正在路上。

她生气地大吼:“骗鬼去吧!我知道你在哪,我打的是你办公室的网络号码!”

我正要道歉,却听见电话那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好像在安慰朱丽娅:“别生气了,等会还有酒会呢,好了……”

那是林跃的声音。

我再三对她保证马上就到,然后挂了电话,向画廊赶去。

为什么他们不能采用虚拟画廊的方式布展?我忍不住在心里抱怨,那样我可以省去一大堆交通麻烦,而且根本不用担心迟到。

哦,我突然想起来了,朱丽娅觉得虚拟画廊严重破坏了大家欣赏绘画的过程。她觉得大家一起走进一个真正的画廊,站在真正的画面前——而不是一堆数据虚拟出来的作品,虽然看上去根本没什么区别——这样仿佛宗教仪式一样的行为是看画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观众在与展品面对面的接触和体验之间获得的感受是虚拟画廊无法模拟的。

我不是很在意她的这个观点,然而那天,我赶到画廊,在偌大的展厅中四处张望,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其实她说得对,人们走进一个真实的地方看一些真实的东西,这的确有一些特别的意义。

我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站在一幅像变色龙一样不停变色的立体派画作面前,头靠在身旁的人肩上。

我认出那个男的是林跃,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不停变颜色的“吻”。

“吻”,这也是那幅画的名字,它是一个不停变色的立体派的吻,朱丽娅跟我提起过这件得意之作,我模模糊糊记得它好像用了什么透明的悬浮材质,附有检测观众激素水平的探测仪,那个吻的颜色和附着在它两旁的人物和背景都会根据观众的激素水平变动。

我远远地看着那幅画,现在那个吻落在一张苍白的脸上,它的神情虽然略带伤感,却有种抚平内心的平静。

我没有上前打招呼,而是选择了转身离开,走前还不忘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我去画展看过了,非常棒。另外,那幅《吻》非常美。”

那天晚上朱丽娅给我打了三个电话,我没有接,第二天又打了两个,我接了最后一个,之后我们分手了。

***

又过了两个星期,集团宣布解决了之前的问题,重启了“朱诺”。我摘下我的外接眼镜,按按耳朵后面的触控点,重新启动了纳米眼镜。

按集团官方的说法,纳米眼镜对记忆确实有影响,然而这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无法接受的客户可以选择一个包含补偿的退货方案。我那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选择了退货:那意味着移除纳米眼镜。但是我早有预感,只是一些我们甚至没办法察觉的变化,根本不足以说服用户放弃科技奇观。

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科技的潮流,尤其在这之前,它已经进入我们的生活,融入我们的大脑,渗透了我们的内心。

也许有人会驻足缅怀,但是时间箭头依然朝同一个方向前进,从始至今,亘古不变。

万物皆是如此。

爱情亦然。我和朱丽娅分手之后再没见过面,但生活仍然在继续。有一天我收拾房间的时候,看见她送给我的一个花盆——花因为疏于照顾已经死掉了——突然想起了她。

那会她说我应该多接触点大自然,我笑笑,说我每天都在接触大自然,虚拟的那种。

 

事隔一个多月,我终于又能成功登陆我最喜欢的那个虚拟城市“沙海”。它是现实和幻象的融合,基于一个真实存在的海滨小镇设计而成,却又有丰富的超自然元素。

我坐在我常去的那个咖啡馆外面,看着来往的零星行人——“朱诺”刚重启,登陆的人还不是很多。

花香弥漫在空气里,咖啡的热气伴随着浓香袅袅上升,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我透过神经传感细细地感知这个世界,五感全开,一切都那么熟悉,让我分外安宁。

黄昏的时候,我去了海边,很慢很慢地沿着海岸线散步,看着夕阳溶于海面,夜幕降临,满天繁星。海水漫过沙滩,泥沙从我脚趾上滑落。我想起和朱丽娅第一次去旅行。我喜欢晚上的大海,所以我们去了海边。我没有忘记,她比星星还要明亮的眼睛。

我忽然很想她。

“算了,”我又对自己说,“真的海边说不定反而看不见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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