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一号世界。”
男人的意识从黑暗中复苏,视野里一片荡漾的光影。不知味道的液体从鼻孔和嘴巴里呛进气管,他试图挣扎着起身,但是全然用不上力,甚至连咳嗽一声也做不到。水面离鼻尖不过巴掌距离,此时却分隔开了生死的界线。男人吐出肺泡中最后的气体,求救声被淹没在嗓子里,世界最后留在他的印象是一片墨绿色的影子。
王尔德睁开双眼,入目首先是明晃晃的亮白色。他急促地眨三眨眼睛,大口呼吸空气并喷出粗重的鼻息。眩晕感过了许久方散,他才能进行连续的思考。男人坐起身,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用双手使劲拍打自己的脸颊——发现新躯体和意识符合的很好,行动没有一丝迟滞,动作的起止亦恰到好处——继而扫视四周。
这是在一个立方的房间里,约十来平,除了一张金属床之外别无它物。四周上下全都是银亮的金属墙壁,平整、光滑、纤尘不染。王尔德扶住床的侧端挪动双腿下床,他想起先前那个冰冷的声音,同时还有水中的窒息感,耳膜忍不住一阵刺痛。
始有一,为数字的启端,这里正是一号世界。男人放出目光慢慢地、贪婪地舔舐房间的四角,要把一切都刻入眼底——他久违的、曾孕育出人类文明的世界。
这时候墙壁上突然浮现出长方形的门,继而沉进地面里。一名端着盘子的矮小女人走了进来:“评议会列位,欢迎回到一号世界。”她瞄了一眼王尔德,把盘子轻轻摔在床边:“我是系统的维护者,永居型人工智能维多利亚,将由我来带领评议会完成使命。”
王尔德的视线顺着她海藻般的绿色长发移转向下,最后停在盘子里的三明治上。
“现在你应该饿了?”
男人的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咕的叫声,这副躯体健壮而有力量,但是胃里空空如也。他抓起一块三明治就塞进嘴,一口还没完全下去,番茄的汁液便在唇齿间满溢出来,鸡肉也整个地滑进喉中。王尔德喉结上下涌动,感动到几乎流出眼泪,他接着两手各拿一块,左右开弓、狼吞虎咽起来。
“你刚从难民营里滚出来?”维多利亚竖起两只眉毛,等他差不多吃完:“不过管它呢。来吧,完成你的使命,越早我就越清闲。”
“其他人呢?”王尔德仔细舔掉手上面包的残渣,他听说过维护系统的是个性格恶劣的人工智能,自然不指望她能够理解人类的情感——这可都是真真正正的食物,不是系统中那些控制思想和情感、用神经直接感受到的冒牌货。
“今年的评议会只有你一个,下一次估计就一个都没有了。”
他跟着维多利亚穿过长而空旷的走廊,路上偶尔会遇到一两个小巧的机器人,维多利亚给它们下命令。而两人每经过一段距离,两侧的金属墙壁上就会浮现出门形。这是特意为评议会准备的,每年只有这时才会启用。而维多利亚就算是在空空如也的墙壁上也能准确分辨出入口所在,毕竟她是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可绝不是人类,是机器。王尔德心想。
走廊尽头只有唯一一个房间,里面一片黑暗,中心闪烁着红色和绿色的点光。王尔德在门口迟疑了一瞬才走进去,他迈动步伐,身后深蓝色的亮光跟随着复苏。
这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道路笔直地延伸到中心。王尔德的两侧急掠而过无数魅蓝的影子,仿若群星穿梭。他知道那只不过是机器投影出的虚像,但仍然抑制不住伸手去碰触它们的欲望。只见他的手在空气里捞起波纹,星影撞在上面散作点点荧光,吓得他赶忙缩回手来。
这就是现在人类的存在方式,舍弃了实际的肉体,仅以意识活在系统之中。每一道光都代表着一个独特的世界。王尔德也有这样一个世界,以他的编号为名。在那里系统将他的意识解析成运算,用零和一代替了神经冲动,以电子信息重建万事万物。置身其中与现世别无二致,夜露的润泽,晨花的芬芳,还有风拂过身体的轻触感……一切都能被完美还原。
但那不是真实。
王尔德甩手走到房间中心的电脑前。只见数据流在巨大的屏幕上飞速变换,每一串运算代表一页人生。系统里每个人的世界都被允许任意的构建,过去人类常常会集中在二号世界里彼此分享模板。那就像是将游戏变作了现实,而它还允许玩家封闭甚至删除一部分记忆以保证最佳体验。
男人盯住屏幕最左边:“这是什么?”
“嗯?”维多利亚靠近上来:“哦,对于二号世界的简单监测数据。你看,我只被允许对二号世界进行观测。这是活跃人数——”她指着尤为显眼的一串数字:“就是在本次评议期间内登陆二号世界的人员总数。”
“比率是万分之一,平均活跃时间则是七分钟,历史最佳。”维多利亚笑了:“这是一件好事,说明找到归宿的人数正达到顶点。”
“不。”王尔德拧住额头:“这说明被关进笼子里的人类达到顶点。”
维多利亚对他的言论既惊讶又困惑:“我希望之前没有让你的脑子进水才好。”
“当然。”
“那就是大言不惭!”她随即嗤之以鼻道:“系统是如此完美,你真的理解它的意义?”
“人类花了上万年去追求解放和自由,它整个地构成了我们的历史。”王尔德不喜欢她说我们这个词的腔调,维多利亚察觉到了,于是反而加重了咬字:“从必然世界通往自由王国,最初我们受制于物质,徘徊在黑暗里数千年。直到工业革命的曙光初现,一切困难似乎迎刃而解。但接着狂喜的我们发现了: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
“没错。”王尔德坦然承认:“而这正是历史最美的地方。”
但维多利亚手臂一挥,宣言道:“终极的自由,是免于被支配的自由!”
“只要人类彼此联系成社会,就不可能享有全然的自由。一个人的自由必须以另一个人的为边界,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每个个体的权利——尽管它有所扩大,但仍和我们所追求的相距甚远。而与此同时,物质仍然在制约着我们。”
“所以我们一定会选择系统。”她靠在栏杆上,背后是幽蓝色的海洋,仿佛其中的一尾鱼。“凡我们能想象的,我们都能享有!欲守规则者守规则,欲妄为者尽可肆意。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能约束他的只有本人而已。”
“那不是真实。”
“只要把这样的想法冻结起来,或者干脆切除、打包扔进垃圾桶里,它就是真实。需要我帮你吗?”维多利亚对他的反驳不屑一顾:“授权我查阅你在系统中的经历?”
人工智能被底层协议严格地约束着,未经允许绝不得探测人的意识。
“我看看你都经历了些什么,哦,勇者、帝国元首、将军、资本家,还有……公主和姬武神?”于是她迅速扫描王尔德的“人生”,嗤笑道:“在这些经历里,难道你就没有体会吗?所愿所求皆在手中,所行所为无远弗届,不满足吗?”
“满足。”王尔德凝视向维多利亚,还有她背后蓝色荧光的星海:“但我每一次醒来都会变得更加空虚。”他语速缓慢,却坚定有力:“正是经历的这些人生最终使我明白:是系统杀死了人类的未来。”
“人类必须向前。”他的眼神里闪烁着光芒,比星辰更明亮,却辨不清楚是狂热还是睿智使然:“我们想象的能力受制于对世界的理解。当人类尚在茹毛饮血时,可能想象得到太空的无垠与星舰的壮美?还有穿梭于虚空的旅程和横跨银河的帝国?不,不能。”
“这正是我们失去的未来。”
“算了吧,征途从此结束,伊甸由此开始。”维多利亚对着石头脑袋叹气:“我们已达天堂,你还要逼迫自己追求什么?”
“这就是分歧点——”石头并不领情:“你以为它是伊甸?不,我说它只不过是个囚笼而已,把人类关回了不曾吃下智慧之果的时代。”
“激进派,还是新生的。”维多利亚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浪费时间,干脆摆手道:“系统是完美的,你想的话大可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再造出个系统然后推翻它、当你的救世主!这无所谓,但现在开始工作吧,过去十年里系统运行产生的数据可都需要评议会检查。”
一切矛盾都能被系统解决,维多利亚所说的“终极的自由”……王尔德也不得不承认,这毕竟是一座由黄金打造、缀满宝石的囚笼,它的创造者有着空前傲慢的思想。等等,“十年?”他被吓了一跳,毕竟评议会一年派出一次,不应该有那么多:“这大概要多久?”
“整个下午?”维多利亚也不确定:“我也不得不陪着你。”
相关技能提前被下载进大脑,王尔德还是花了五个小时完成检查工作。他最后解除评议会权限认证:“没有问题,家伙,系统的运行和你的维护都一切正常。”
“我叫维多利亚。”她不满地嘟囔:“好了,任务完成,你可以回去了。”
王尔德没有动:“去哪?”
“系统里。”
“不对。”他摇头说:“接下来我要去检查苏醒装置。”
“可之前上百届评议会都没有去检查过。”维多利亚警觉地眯起双眼,像一只领地被无端冒犯的大猫:“而且你已经看到了,记录中它没有问题。”
“我醒来的时候溺水了。”王尔德顶回对方的视线:“我得知道为什么。”他的理由无可反驳,后者不得不别扭地转过脸:“你真的要去?”她试图做最后的争辩:“那儿可远的很,得坐电梯。”
“好吧。”维多利亚看他没有反应,于是叹息一声:“跟我来。”
两人行经一刻钟才到达目的地,又一个长方形房间,其中成排地列着众多的培养器。它有点儿像休眠舱,但是由立起和水平放在地面上的两部分组成。按照最初的设计,每一台培养器都能在十二小时之内催成一具健康的躯体,而这样的房间应该还有许多,以确保相当数量的人类能够随时从系统中醒来。
王尔德绕了一圈回到维多利亚身边:“去下一间吧。”
“下一间?”
“有什么问题?”
维多利亚摊手“没有了。”
“什么?”王尔德本能地反问了一句,随后才明白对方的意思,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但维多利亚确又重复道:“没有了,这就是全部。”男人重重地甩回头,目光钉过每一台机器,最后转向人工智能喷出火来:“没有评议会允许,你这是严重的越权!”
“我按底层协议行事,这处在权限边缘。”
“等人类想要同时醒来的时候怎么办?”
“会么?”维多利亚远比男人冷静:“万分之一?七分钟?”她耸肩:“就算真发生了,也总会有办法的。系统是完美的。”
“你……还做了些什么?!”男人一时语塞。
“我调整了对第二世界的时间流速比,改成一比一。”
“所以才是十年的数据!”王尔德倒吸一口冷气:“我们并不是每年派出一次评议会,而是十年!”
“培养器没有任何问题,我提前拔走了你的输氧管。”
这句话几乎呛住了他,一瞬间男人甚至不知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惊讶与愤怒,或者干脆就是恐惧:“你想要杀死我?”他后退一步,双手紧紧攥住培养器的边缘,仿佛将其当成了武器:“杀死评议会成员?”
“不,我是人工智能。”维多利亚反而笑开:“底层协议约束着我,我不能伤害人类,亦不能对人类见危不救。所以就算再不愿意,我也一定会救你。”
“偶尔会有天然偏弱的躯体,就算没有溺水也会陷入昏迷,我只不过是改变了结果发生的原因。而且你只昏迷了一刻钟多,恢复的很快。”
维多利亚竖起的眼睛活像猫咪,王尔德在她的脸上看不出真假的迹象。
“放心吧,底层协议约束着我,我不可能对人类说谎。”
他终于确信了一点:人类犯下了两个错误,其一为制造出系统,其二便是将其委托给人工智能:“我将行使评议会权限唤醒所有人类,然后对你进行删除。”王尔德说完之后并不放心,马上又补充道:“你不能拒绝。”
“对。”她在承认的同时也反驳:“但我有权复议,唤醒观察者对此表决。”
“人类将知道你的罪行!”
“算了吧,我能说服他们,我会说服他们。那易如反掌,花的时间不会比更换一具躯体更多。”她打了个响指:“就这么做吧,换回十七岁的年轻躯体,我会把最美的姿态展示出来。”
维多利亚转身离开,丢下他一个人。
王尔德在一种突如其来的使命感催促之下回到核心管控室。他重新连入紧急接口,评议会全员一致通过——尽管只有他一个——取得最高权限。
传来维多利亚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他在地图上找到对方更换躯体的房间,把它圈出来。那家伙终究小瞧了人类的勇气和决意,它现在没有实体,正处于任自己宰割的状态。王尔德心脏砰砰直跳,这样的机会简直宛若天赐。
女性的虚荣害了她,真是讽刺,机器人竟将死于人的弱点。
“住手!”
系统的能源供应急剧失衡,被圈出来的区域下降尤为迅速。
“不!”她大喊:“我对你没有威胁!”
王尔德听见控制室外响起杂音,恐怕那家伙正操纵机器人想要攻进来。他握拳狠狠砸向屏幕,怒吼道:“再见,家伙!”随着哐地一声,指定区域的能源供应被完全切断了。
外面顿时安静下来,名为维多利亚的存在已被删除。
王尔德骤而脱力瘫倒。接下来观察者们会苏醒,他想,将见证维多利亚的罪恶,认识系统被错误使用,而人类再一次大步向前,历史掀开崭新一页。
他刚来得及这么想。
一切事物的颜色都从他的眼前脱落,像是墙皮一样被剥离开。就连脚下的地面也跌入虚空,只留下一片耀眼的白。突如其来的强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就在这样纯净的世界里,王尔德意识到他的身前张开了一扇门,和他离开“二号世界”时的一模一样。
系统是完美的,王尔德突然明白了维多利亚热衷于这句话的理由。他哈哈大笑,或许门那边便是真正的现实世界。原来如此,真是愚蠢,他想,终究没有迈出向前的一步。
加载中...
没有更多了
天父地母(电子书)
使用微信APP扫码完成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