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转了两转,沈芸推开门,抱起蜷在玄关的米色毛团。
“米老头,想我没有啊”她抱着母亲养的老猫,走进家中。
刚刚六点半,时间还很早。房间里一片静谧,熏香与实木的味道混杂着宠物特有的气息。阳光透过加湿器的水雾沉淀在客厅里,墙角的落地钟左摇右摆,没有秒针的表盘却仿佛停滞不前,像是在告诉她,五年前的家与现在相比,丝毫没有改变。
“妈,我来了。”
她呼唤着母亲的名字,换鞋,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的们。母亲背对着她躺在床上,身体随呼吸一起一伏。她还在熟睡,但是沈芸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进房间,一点点绕床挪步,直到看到她的脸。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那苍颜白发的面孔,只是偶尔会梦到母亲模糊的身影,然而现在老人就在她的面前熟睡着,脸上的纹理,斑点,一切都是那样地生动。
她盯着母亲看了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间,走向厨房。
她是来护理母亲的,该干活了。
冰箱里放着冷冻的玉米和排骨。她把它们洗净,放在盆里等待解冻。煮上母亲最爱喝的绿豆粥后,客厅里的鹦鹉叫唤起来,她便又回到客厅,给鹦鹉喂食,又拿起水瓢,提着水桶,一盆一盆地,为阳台上的君子兰浇水。
喂金鱼的时候,米老头跳上了茶几,仰头看向墙上挂着的照片。
“你就是从那里来的哦。”沈芸看着照片,照片中燕子风筝正在半空中飞舞,自己拿着飞轮,母亲拉着风筝线,两个人正向着镜头飞奔,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到那笑容沈芸不禁伤感起来。拍照片的父亲早已不在这个世界,而现在……
啊,时间到了。
厨房里传来了清脆的提示音。沈芸赶忙跑过去继续做饭。
“妈也真是的,怎么总是这么守旧……”她嘟囔着。自己生活的世界里几乎一切都是自动化的,但是在这里,她却总要身体力行,这让她有些无法适应。
但是她要适应,为了这一天。
点火后厨房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于是沈芸回到客厅。茶几上放着台老式收音机,她打开它,一一听过每个频道。过去母亲每天都要和它共度清晨,然而沈芸却很快对它失去了兴趣。十二年前的奥运会,还有那个时代的音乐,对她来说,早已是明日黄花,再无收听的必要。
但是她并没有关掉它。
卧室里传来翻身的声音,母亲的呻吟声接踵而至。
“来了——”沈芸深吸一口气,放下猫咪,再一次走进卧房。
“醒了吗?醒了的话,我扶你起来。”
她扶着母亲坐起身,在她身后垫上枕头。掀开被子时一股浓重的味道让她皱起了眉,却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帮母亲换上新的尿布,推来放在墙角的轮椅。厨房里传来尖锐的鸣响,鹦鹉也跟着大叫起来,像公鸡一样,宣告着早餐即将就绪。
推着母亲走进客厅时,仿佛沉睡的时间终于开始流转,整个房间在一片喧嚣中从寂静中苏醒,迎来了新的一天。
“我去盛饭。”
沈芸将母亲推到餐桌前。拉开窗帘时,湛蓝的天空转瞬间充满整个视野,看着那蓝天,她感到一股清风自顶向下灌入身体,令她感到无比舒畅。早饭是绿豆粥配玉米排骨汤,她把饭菜端上桌,又给放在墙角的碗倒上些猫食,然后同米老头一同,坐上属于自己的座位。
放在客厅的落地钟指向七点半,时间还有很多。
“吃饭吧。”她拿起勺子,开始喂母亲喝粥。
吃完饭后,沈芸帮母亲打点好行李,推着她走出家门,直抵位于城市中央的航站楼。按照她的计划,她要带母亲去木星看看。参观她工作的地方是母亲的夙愿,但是因为沈芸工作繁忙,一直都没能带她去,几年后这便成了她心中一个巨大的遗憾。
“木卫二的工程结束了。”换完票,她推着母亲前往休息区。
母亲仰着头,半空中悬挂的电视正在播报竣工不久的液态水开采工程,正是沈芸所参与的项目。
“看到那些真空管了吗?我负责设计里面的杂质过滤器。”她指着冰原上直插深海的黑色管道,兴高采烈地向母亲介绍着。“过滤水里面的杂质可不是个简单的活,当时报纸上都说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做到了——”
母亲静静地听着她讲,看也不看她,只是偶尔会哼哈两声,听起来也不像是应和。冷淡的态度却丝毫没有熄灭沈芸的热情,她仍旧干劲十足地坐在母亲身边,一个劲地讲着。
工作讲完,她又讲起细碎的八卦。她讲到在勘察时遇到的男同事,讲到那位材料工程师是如何对她大献殷勤,最后却在遇到来公司参观的女游客后,成了人家身后的跟屁虫。她还回忆起在那里结交的好友,她们如今已经各奔东西,但是其中一位同她一起加入了下一期工程,她们很快就要再见。
电视上开始叙述工程师们的轮班制,木卫二上的重力远远小于地球。工程师们必须周期性地前往木星轨道上的恢复艇。骨质疏松是小重力星球上所有住民的噩梦,恶化到一定程度,便意味着他们再也无法回归母星。
沈芸决定把这一段经历略过,今天只讲些开心的事情。
而正当她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时,广播回荡在大厅之上。
要出发了。
她们走向检票口,巍峨的太空电梯就耸立在外面的广场上。登记员正拿着平板电脑,向每位旅客询问是否有额外的需求。在太空电梯的尽头,是同步轨道换乘站,那里的许多服务都还很简陋,因此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来确保每一名旅客都能拥有一段舒适的旅程。
牵着爸爸手的小女孩想要她放在家中的玩具,尴尬的父亲正要训斥她,登记员赶忙说可以给她提供机场的吉祥物。
去度蜜月的情侣希望能在旅程中换一个视野更好的座位,登记员和她们说换票要等到了上面的中转站才能办理。
人群徐徐前行,愿望被一一登记。等轮到沈芸她们时,平板上已经记满了诉求。登记员显然已经对这份工作轻车熟路,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当见到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时,并没露出过多的诧异。
“带老人家见见世面?”他说着,调出针对老人的推荐服务清单。
“您看看这上面的东西是不是都备齐了。”
“都备好了。”看过清单后,沈芸还回平板。针对重力变化而特制的缓冲服后面紧跟着一长串的应急药物。申请表上写着母亲患有老年痴呆,因此一路上她们都能够享受特别的服务。
“那,还有什么其他需要吗?”对方跟着问。
沈芸想了想。
“《蓝色永恒》,这是她最喜欢看的电影。”她说,“就这些了,谢谢。”
“好的。”对方记下了相应的要求后,交给她两张登机牌:“您将搭乘十七号天梯前往中转站,请沿着黄线指示的路线前进。感谢您使用我们的服务,祝您旅途愉快。”
“抱歉,飞船晚点了……”
站在终点站的月台上,沈芸向前来迎接的中年人鞠躬道歉。
“没关系。”公司派来的导游说着,带着她们坐上前往工程基地的观光飞梭。
母亲的脸上似是带着笑意,然而沈芸却仍然感到有些遗憾。因为晚点的原因,她们不得不缩短了行进时间。一路上的风景转瞬即逝,还没等她们看完电影,飞船便已经抵达。
然而还是晚了。
“现在几点?”她问导游。
“下午一点。”中年人说着,伸出手,在半空中调出控制面板。
时间有些不够,但也只好如此。
飞梭在导游的操纵下,无声无息地滑出航站楼,胶囊状的载具悬垂在通体透明的真空管道中,向着远方疾驶而去。欧罗巴的大地铺陈在她们四周,星球的父兄们高挂在天空之上。壮丽的山川让沈芸那绷紧的神经稍稍有所松弛,她便与向导一同为母亲介绍起四周的景色来。
“那边是艾奥,那是一颗非常不稳定的星球,火山喷发和地震频发,非常危险。”导游指着地平线上闪耀的星球说,“但是我们不久前刚刚在那里建了硫磺厂和铁矿基地,新的矿石航线很快便会把繁荣带向那里。”
“那边的那个亮点是太阳,不过在这里,木星要比太阳更加显眼。”他又继续介绍着,“看到围绕木星的白线了吗?那是新的殖民地,人类已经在这里有了新家,我们的足迹很快就要遍布整个太阳系。”
“这要多亏像您女儿这样优秀的人。”
向导不失时宜的奉承让沈芸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座舱狭小,她看不到母亲的脸,但是她希望母亲那僵硬的表情中能显露出些许骄傲的神色,哪怕只是一点。这是她长久以来的期待,从小到大,从未改变。
峰回路转,一座巨大的喷泉出现在山原之间,直冲云霄的水蒸气足以与四周的山峦比肩。在那之后是一望无际的旷野。穿越旷野时,向导更进一步介绍了发掘木星体系的宏伟计划。三人目睹地平线尽头的群山向他们走来,群山之上是一排排高耸的黑色水管,飞梭在这里转了个弯,带着一行人钻进冰层。巨大的车间建造在冰层下,十二个级别的过滤器一级一级,顺着水管依次排开。隆隆的声音从车载的音响中传出,宣告着人类在这里的存在。过去,每当看到这里沈芸都感到一阵激动,而当她们继续向下,直到潜入深海,那九十多千米深的黑色渊墟更是让她心潮澎湃,因为他们终于征服了这里,而她自己,曾经为这份伟业捐躯出力。
“怎么样,这就是我们所做到的。”她感慨着,看向母亲。
她的骄傲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母亲的脸上面无表情。
她不喜欢这里。
算了。
沈芸轻敲舷窗,示意向导继续前进。
管道在前方折回,带着她们来到办公区,在那里,沈芸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和外面宏伟的工程现场相比,狭小的办公室对于沈芸来说实在微不足道。房间一侧放着一张床,落地式的书架放在床头,和另一侧的一张扇形办公桌算在一起,便是整个房间全部的家具。材料零零散散地堆在桌子上,旁边放着一盆半死不活的盆景。
对于沈芸而言,办公室不过是一个临时住宿的地方。
“没什么可看的,是吧。”
她自言自语着,偏过头,看向母亲。
她愣住了。
母亲在笑,目光落在桌上放着的相框上。相框里装着和家中同样的照片,那时一家团圆,喜笑颜开。
沈芸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多年来她从未理解过母亲的心意,只觉得不论自己如何努力,做出怎样的成就,都未曾得到母亲肯定。上大学后更是如此,母亲不懂她那些知识,每当她讲起,总是岔开话题。那时她几乎感觉自己和家人身处两个世界,那种孤立感让她渐渐疏远了家人,并最终带她来到了木星,来到了这里。
但是现在她明白母亲想要什么了。
桌上的闹钟指向晚上七点。
“回家吧。”她说。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回到自家门口。
沈芸推着轮椅走进家门,时间所剩无多,但是她也已经不再在乎。她把母亲再次推到电视机前,自己则走向冰箱。一切按部就班便好,这便是一日过后她最终的决定。
落地钟敲响了八下。她将饭菜端上餐桌。母亲吃不了硬食,于是晚饭以土豆为主菜。窗外不知谁在放烟火,她拉开窗帘,母亲似乎对烟花很感兴趣,沈芸看着她的笑容,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中流淌。
落地钟敲响了九下。吃过晚饭后,电视里开始播放新闻的重播。她和母亲一起坐在沙发上,边看边聊天,她说,母亲听着。
落地钟敲响了十下。她把母亲抱进浴室,洗净二人的身体,舒展因旅途而劳顿的心神。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洗澡时她也说个不停。
落地钟敲响了十一下。米老头又去捉弄关在笼子里的鹦鹉。被惊醒的鸟儿在笼子里嘎嘎乱叫,猫咪却不紧不慢地,时不时伸出爪子拍拍笼子,逗得沈芸哈哈大笑。
这时母亲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是时候去睡觉了。
于是她安顿母亲躺上床,拿起一本故事书。小时候母亲这样给她讲故事,现在角色互换,听故事的变成讲故事的。她一页页翻过那不薄不厚的书本,一页页讲过去,直到母亲的鼾声响起。
一天就要这样过去了,却还有好多事情想做,好多话想说。
但是无论重复多少次这样的日子,或许也只是会像现在这样,平淡地过去。
于是她向母亲道了晚安,关上台灯,起身准备离去。
“谢谢。”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沈芸转过身,母亲仍然背对着她。然而她却绝不会认错那声音的主人。
“晚安。”她说着,走出卧室。
落地钟敲响了十二下。
霎时,仿佛一颗炸弹在眼前炸裂,沈芸周遭的一切都在炫目的白光中化为碎片,消失在光辉的尽头。窗外的街道首当其冲,光柱由远及近,化为巨浪,冲向她所在的房屋。墙壁如拼图般碎裂,地板,沙发,茶几,一切都在以极快的速度分崩离析,回归虚无。猫咪尖叫着向她,鹦鹉冲破囚笼向她飞扑而来,她想要拥抱它们,然而它们却消失在她的眼前,像烟雾一样,飘散开去。
最后连虚无也消失殆尽,她回到最初的入口。
“服务结束。”我说。
沈芸离开了这里,也许还会回来,也许不。
这不是我第一次接待这样的客户了。和许多人一样,她的母亲死在很多年前,这样的一天,是我们收集多方面的资料后,为她在虚拟现实中重建的。或许唯一的不同,便是她在必要时会跳过无用的部分,比如那漫长的地木之旅。
重现与死者共同的生活是我们公司的业务。我的工作是客服。在与用户打交道时,我曾抱有许多疑问。
而现在,看着她的背影,那些问题又再次浮现。
公司的业务刚刚起步,却已经吸引了大量的用户。为什么?
我们只为人们还原一天的生活,人们却愿意无数次重复它。为什么?
人们因何而来,又因何而去?
我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答案。
但是不论如何,公司的业务都会继续下去。有需求便有服务,只要人们需要缅怀故人,我们的服务便会一直存在下去,这是公司上下共享的自信。
于是我把这些问题抛到脑后。
“为您设计的一日已经准备好了,请进。”
面对下一位用户,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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