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到远处去航行了,世界即利马。
----梅尔维尔《白鲸记》
夜晚的灯光把天空映成红色,阴云密布。我跟在凯里后面,在这座八千万人的城市里到处晃悠。凯里是个十八岁的男孩,也许还没碰过女人,穿着一件蓝色的拉链帽衫,比我高半寸。我不记得是怎么套出来他十八岁这件事的,也许是他自己随口说出来的吧。总之,我是他的保镖。
我更愿意别人把我当成一个杀手----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一个人都没杀过。大多数时候雇你干活的人只是想身边有一些武力罢了,真的要去谋害别人性命时,他们会……找别的人。好吧,我承认自己其实刚入行。
但我的装备可不是开玩笑的。车祸过后我就换掉了整条右臂,用的是黑市上改装过的型号,强度和力量都是军用级的。眼睛也不是娘胎原产,它来自蔡司生物产品实验室,不仅能看得更清楚,还带夜视和录像模式。除此之外,我脑袋里还塞满了各种芯片,电泳中和器从左耳下穿出,紧紧贴在皮肤表面。一般有人问的时候我就说是植入式通讯器。
那天我正坐在大头的酒吧里,一口一口地呷着啤酒。他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直接到我旁边的位置坐下。“你看过那个故事,是吧?”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
“什么?”我被这个开场白给吸引住了。
“一个到处漫游的人……要找一个保镖。”
他看着我,好像只要我做出一个会意的表情他就会开心地大笑起来似的。年轻人总是这样。实际上直到现在我都没搞清他说的是哪个故事。不过我当时假装自己明白了,咧起嘴来笑了两声。他果然大笑起来。
“我确实在找工作。”我说。
“很好。”他忽然严肃起来,从怀里掏出来一只信封,厚度很令人满意。他把信封沿着吧台推到我面前,末了在上面拍了两下。“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了。”
我把大衣的一角掀起来,恰好露出枪口,这就该足够了。“很好。”他又露出了那种年轻人的笑容。“剩下的一半等结束后给你。”
三天以来我们都在城里乱逛,哪热闹去哪儿。他告诉我他叫凯里,来自一千里外的一座小镇,对这里不熟悉,所以要找个人带路。他没说来这里做什么,我也不想打听,反正他说了我也不信。看样子他是在躲什么人,也许是偷了人家的东西然后逃之夭夭,也许只是离家出走而已。退一步讲,要是对手真的很难缠的话,我还是可以直接溜掉的。
他喜欢去人多的地方,看街上的人流来来往往,或者混迹于拥挤嘈杂的晚市。他说他平常待的地方人特别少,所以对这些场合感到很好奇。
“看来我成了导游了。”我自嘲道。
当他兴趣满满地在人群中闲逛的时候,我却神经紧绷,担心着有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发生。人越多情况就越复杂,所以我对小主顾的兴趣爱好一点好感也没有。两只知了在我们头顶的空中游弋着,那是我放出去的微型情报站,周围三十米区域内人群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之下。不过它们的续航能力只有一个小时,不能一直放在外面飞。
第一只知了被打掉的时候,我正打算让两只小眼睛飞回来。每次把它们放出去的时候我都尽量离凯里远一点,不想让他知道我真正的装备水平。信号消失的那一刻,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扁平无比,仿佛被拍进了照片里,而我正站在这幅照片面前。从全息视觉里骤然跌出就是这样,我花了好几秒才适应过来,然后下意识地朝凯里那看了一眼。他在街边摊位上吃面,此刻恰好在抬头看我。
我快步走向他,内心的恐惧感急速膨胀。他也许是看到了我的脸色,神情也沉滞下来。
但有人抢在了我前头,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时候第二只知了也掉线了。我脑内的植入芯片发出警报,有入侵者正试图夺取控制权限,部分组件已经失守。对手比我预想的强大很多。汗毛倒竖的感觉让我立在原地,无法超前迈出哪怕一小步。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西装,看起来没有一丁点儿个性。我感觉如果自己能伸出手,就可以抓到他了。
“该回家了。”那个人说。
“我不想回去。”凯里回答。
“大家都很想你。事情全乱套了。”
“乱到什么程度?”
“跟最近的交通一样混乱。”
“很抱歉……”凯里说,同时朝我看了一下。芯片的警报解除了,但是同时有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开枪。”
这声音是凯里的。
我没有杀手的本能。在重获身体的掌控权之后,我犹豫了。两个同样穿着西装的人从侧面扑过来,把我死死地压在地上。其中一个把我怀里的手枪拿走了。凯里的声音再度响起:“没事的,用你的机械臂打倒他们,3,2,1----”
这次我没有退缩,压着我手臂的家伙被甩到了空中。另一个人想从怀里掏枪,还没来得及把枪口对准我,就被我连人带枪一把抓了过来,同样飞到了街对面。
这时候凯里对面那个人已经瘫倒在桌面上,我都没看到凯里是怎么制服他的。
“走!”凯里绕过桌子朝我喊,一边回头朝瑟瑟发抖的摊主丢了一张纸币。我猜是不用找了。
我们在人挤人的街上跑着,一路撞到了不少人。总算跑到了路面空旷的地段,但凯里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拉住了我。等我稳住脚步时,面前的路面上已经被炸出了一个小坑。三架无人机在我们前方悬停着,瞄准光束打在我们身上。
这下死定了。我想。
凯里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臂,就像老电影里放的那样。三架无人机突然一起抽搐起来,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外力给捏住了,火花四溅。随后是砰砰砰地几声,无人机都坠落下来,变成了废铁块。
我惊讶地张着嘴,但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我才下定决心。
“钱给我,我要回家。”
“你家里不安全。”他说。
“在你身边更不安全。”
他看着我,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只是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厚厚的信封交到我手上。
我拿了钱,转身就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但我错了。他喊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改装自己,但你不是杀人的人。”
他是对的。
我刚走进家门,就被被人戴了头套,连看清对方长什么样的机会都没有。头套有电磁屏蔽功能,我脑袋里的芯片全都断开了网络连接。对方干掉了我在家里装的安保系统,而我居然毫无察觉。
我双手被绑,被人推搡着塞进了一辆车里。车子开了两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有人拉我下车,走了很远,最后听见关门声。头套被摘掉了,突然而至的强烈灯光照得我眼泪都流了下来。果然是高级货,生理反应和真实的眼球一模一样。
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人推门进来了。
“很抱歉,让你久等了。”这声音我听过,就是之前在集市上跟凯里讲话的黑衣人。他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大概五十多岁。“我就问几个问题,然后你就可以走了。周先生,是吧?”
我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声。
“我这里有一段视频,你先看一下。”说完他在桌面上点了几下,桌面随即变成了显示屏。一段看起来像是监控画面的视频开始在我面前播放。
画面里只有一个人,站在夜晚空旷的街道上,前方的空中悬浮着三架无人机。那个人朝前方伸出一只手,然后无人机开始晃动,直至坠毁。最后那个人开始大喊大叫起来,走出了画面。
那个人就是我。
“跟你记忆中的景象不大一样是吧。”
“怎么会……明明是两个人……”
他用手指了指脑袋。“这里,周先生。他在这里。”
“他是谁?”
“一个人工智能。我猜他肯定是看中了你的植入芯片,现在敢往大脑里加东西的人毕竟还很少。”
“你是说这几天发生的事都是假的?”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入侵了你的植入组件,除了你的意识,一切都是他在控制。而且,这不是你第一次出现幻象吧。”
但我肯定之前的幻想跟凯里毫无关系。“为什么……那无人机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能用意念击毁它们的?”
“他是人工智能,无人机的操作系统可防御不了他的入侵。他命令它们自毁了,就这么简单。这就好像是魔术,精心设计的场面可以用来达成欺骗效果。”
“你们知道的这么清楚,干嘛还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感到脑袋沉重极了,忍不住地支起手肘,把头靠在掌心休息。
“因为你跟他一起待了三天,我们需要知道这三天里你们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打算做什么事情。现在开始说吧,我们需要知道……”
他们送我回去时没有给我戴上头套,但座位在一截封闭车厢里,所以还是什么也看不到。等我回到住处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我困极了,全身都像散了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再睁开眼,天已经黑了。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去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感觉清醒了不少。一些疑问开始浮出水面。老实说,昨天发生的事情,现在已经变得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了。
一阵饥饿感突然袭来,这才想起上一顿饭还是一天前吃的。穿衣服的时候发现外套口袋里有东西,拿出来一看,是昨晚他给我的信封。
我用电子眼球扫描了下牛皮纸信封,发现除了我的指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
难道……
我像疯了一样冲向床头柜,从里面翻出第一天晚上他在酒吧给我的那只信封。表面的指纹跟现在这只一模一样,有两组。
我赶到大头的酒吧时,凯里正坐在吧台前,一口一口地呷着啤酒。看到我过来,他像看到老朋友那样微笑起来。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他说
“我见到你的朋友了。”我说。“还听到了一些很奇妙的故事。”
“比如?”
“比如说你是个人工智能。你还会入侵别人的植入组件,控制别人的行为,给他们制造幻象。”
“所以你看过那个故事了,哈哈。”他朝酒保做了个手势,帮我要了一支啤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是的。”
我一只手拿着啤酒瓶,顿在半空,不知道该放回去还是凑到嘴边。
“但我也是一个人。事情有点复杂,路上再跟你讲。”
“路上?我们去哪儿?”
“先出城吧。他们的人还有两分钟就要到了。”
酒吧门前停着一排汽车,凯里看了一圈,朝看起来最能跑的那辆走了过去。还有几步远的距离,车门就自动打开了。我站在车外摇了摇头。
“我猜这辆车的主人现在不缺交通工具,”他说,朝我眨了下眼,然后才明白过来。“哦,那还是自动驾驶吧。”
一路上其他车辆都开到路边给我们让出车道。“那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他说。他指的是那场车祸。我在ICU里躺了两个月才醒过来,当医生告诉我车上其他人没能挺过来的时候,我宁愿自己永远也不要醒来了。我曾有过家庭,现在却是孤身一人。那个闯祸的混蛋司机被判了五年,我一直在等他被放出来。
但我不是杀人的人。
我发觉凯里在看着我,他一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跟我讲讲你自己吧,我们已经在路上了。”我说。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件事。
“你每晚都会见到妻子和儿子,我看过你的芯片,发现了这段虚拟互动程序。对不起,我不是刻意要窥探你的隐私,只是那天晚上我在决定雇用你之前,对你进行了一下背景调查。你的防御系统挡不住我……好吧,我不提这件事了。”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人说的是真的?”
“我以为你看过那个故事呢。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工智能发疯了,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然后它就偷偷定制了一副赛博格躯体,并且最终从实验室里逃了出来,以人类的形式。”
“人工智能怎么会想成为人类呢?”
“是呀,为什么呢。把自己装进人类躯体之后,他就没有以前聪明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消失掉了。”
“那我们能找到这个答案吗?”
凯里像一个孩子那样笑了起来。
“也许吧,”他说,笑容又沉寂下去,“我不知道。”
车窗外的夜空呈现出熟悉的红色。几年前的那个车祸之夜,我倒在血泊中,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夜空。我拼了命想发出点声音,想问旁边座位上的人怎么样了。但鲜血堵塞了我的喉咙,我什么也说不了。连转过头来再看他们一眼都做不到,眼前只有那么一片天空……
“嗨,你不觉得驾驶座空着很奇怪吗,我来开吧。”我说。“我好了。”
我真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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