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线的泪。一颗,两颗,三颗。
他微微晕眩,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白色。消毒水的味道。血腥味。哭声。一双腿从身边匆匆忙忙地跑过去,视角略略上移,只捕捉到了一个护士的背影。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趴在地上,旁边有一双手掺着他。他慌忙想就着那双手的力道站起来。这双手的主人和他一样,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指甲缝里藏着血垢。
面前是手术室紧闭的大门,“手术中”三个字红得?人。他这时才想起来,手术室中是自己已经半年没见的老婆。他想起来每个月老婆都会给他一通视频电话,让他看她隆起来的光洁的腹部。那个美丽的腹部从平坦慢慢变得浑圆,直到再也承载不住生命的重量。他把这些短短的视频通话录了下来,存在终端里,出任务守夜的时候,背对着他的兵,他会一边啃着干粮一边看着这些视频傻乐。
“我会给你生个儿子,眉眼像你,但嘴巴要像我。”记忆里,狭小全息屏上的老婆会一面摸着肚子一面这么说。执行任务的时候,终端不能有声音,但他会读唇语。老婆漂亮的嘴一张一合,看在眼里,心里就会想起来老婆的声音。
声音。他想到声音的时候,外界的声音也就像潮水一样袭来。由远及近,像是渐强的音符。掺他起来的那双手还在,他茫然地转过头,是手底下的兵,一张被硝烟和泥土染黑的脸上有了泪水流过的白道。“队长,队长,”兵这么说,“你快起来,嫂子还等着你呢。”
他抹了一把脸,泪水混着硝烟和泥土,糊得难受。恍惚他想,这个小兵和他儿子应该差不多大。他为这个想法感到困惑。他想起来,手术室里面的是他老婆,正在给他生儿子的老婆。他的心也开始像太阳穴一样一跳一跳地疼。老婆跟他结婚三年半了,婚后却几乎没怎么见过面。高中的时候,她坐窗边,他打完球买了冷饮,向来是买双份,顺手就隔窗递给她一瓶,她低头笑笑,顺手把垂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她额前永远有一缕发,他告白的时候有,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有,结婚的时候也有。她把这缕头发撩到耳后的动作也永远那么自然,就和他们一晃已经在一起好多年那么自然。
他心里揪得紧紧的。这感觉很不好。冥冥中他想,要出事,一定要出事的。
太阳穴跳得更加厉害了。他吐了口混着血丝的唾沫,仿佛是要把这种不祥的预感吐开。兵显得很尴尬,从兜里掏了一团糟的卫生纸,帮他把地上的唾沫擦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分每一秒却都显得无比漫长。
医院墙壁上的屏幕一直在循环播放一些关于分娩的小常识。他听得到却看不进去。花花绿绿的卡通画,绕在他的周围。他心烦意乱,低吼一声把拳头砸向了屏幕。
就在这一刻,婴儿的哭声穿透身边所有的声音,来到他身边。
少顷,刚刚匆匆跑过去扎进手术室的护士缓缓走出来:“别担心了,母子平安。”
他吊着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屏幕上,一切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消失了,他老婆苍白的笑颜和新生婴儿裸露的身体出现。老婆定定地看着他,有些无力地伸手把额前那绺头发撩到耳后。
就是这些了吧。
他陷入了昏睡。
在场的所有士兵、医生、护士以及技术人员都陷入了沉默。那些浑身焦黑、身上还淌着血水的士兵,咬紧了牙根,却还是红了眼眶。
眼前是这些士兵的队长。他的身上盖着白布,掩盖了他裸露在外残缺不全的脏器,以及同样残缺不全的肢体。他的颅骨已经被打开,一些电极连着电脑,再通过VR设备展现给在座的每一个人。
这名可敬的战士,老早就签了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科研的志愿书。于是只属于他的最后一刻,在此时此刻,敞开在所有人的眼前。
他不是脑桥技术读取死者记忆的第一个志愿者,但是却是第一个可以成功读取记忆的志愿者。
所谓脑桥,就是将储存在大脑中的信息,通过芯片侦测并与外界连接,当两个人同时拥有芯片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进行无隔阂的信息交流。截止到刚才,脑桥都是一种给生者用的技术。但不久前,意识上传的领域刚刚被打开,人们初步探索出大脑中物质结构逆推回信息本身的规律,并进行了一系列探索。由于大脑的结构本身就十分脆弱,曾经有过很多志愿者捐献了他们死后的大脑,但是破译信息的努力都失败了。这项技术的发明者自己也从年轻的小伙子成为了头发花白的中年人。
到这里,终于是成功了。
说是读取记忆,不如说是愿景。这些场景都是他临终时最想看到的东西,尽管他从未经历过。
士兵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他就是队长的愿景里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个兵。他一入伍的时候,就是队长带着他,情同手足。兵呜咽:“队长最后,也没能见嫂子最后一面……”
队长的老婆,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去世了。现代科技这么发达,也没办法挽救一个普通女人的生命。当时队长正在执行任务,没能赶回来。
这段让人感到悲伤的愿景,成为了一个新纪元的开端。这是意识上传走出的第一步。
士兵想,希望在队长的时间里,永远都能在那个幸福的时刻定格。
这一天,所有人都为那个愿景而沉默。
加载中...
没有更多了
天父地母(电子书)
使用微信APP扫码完成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