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李娃喜欢扎金花。

小李娃喜欢张老头。

张老头也喜欢扎金花。

但张老头不喜欢小李娃。

小李娃不知道为什么张老头不喜欢他，他打小就跟着张老头。村里人问他是从哪儿来的，他就傻乎乎的回答是张老头生的，别人哄笑起来，“张老头姓张，你姓李，你不是他亲生的。”小李娃就说，“那我是李老妈生的。”村里人便笑的更响起来。小李娃那时还不懂大家为什么笑，就回去问张老头，结果张老头更不喜欢他了，还生他的气。张老头一生气就去扎金花，小李娃就跟后面看，小李娃特聪明，看一遍规则就学会了。

时间长了，小李娃不仅懂了规则，也很会玩了。有一次过年，张老头跟村里人玩，那年收成好，他们玩大的，一百块起开，上不封顶，一副牌洗了几十遍，他们从晚饭结束就一直玩，玩到最后全村的人都过来看。最后一局，就剩张老头，捱下跑运输的老刘，和隔壁村的王老妈了。其他人都跟张老头私开，被张老头比下去了。老刘刚开始就看了牌，但是他就那么一直跟张老头叫，三人直叫到新年来到，炮仗都响了。

“开了吧。”老刘又看了一眼牌，挖了挖鼻屎，每一个动作都傲慢、自信，他还把跟黑土地差不多黑的手指塞到牙缝里抠出一点晚饭的残炙，“你们跟不跟？”他问两人。

张老头犹豫了，王大妈据说是老刘的姘头，保不准俩人合伙整他。但既然之前私开的几把自己都赢了，手里的牌估计也不小，何况自己还是闷牌的，老刘得跟两倍……

“跟！”张老头还没拿定，后面的小李娃就奶声奶气的叫道，“跟一万，开了。”

周围人哄的一声大笑起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丝毫不弱炮仗轰鸣。

“哎呀张老头，李老妈带跑了你的钱不算，还留个小的继续败你的家啊。”

“小孩子说话灵，张老头别怂，跟上跟上！”

“张老板今天强运，跟上是要发大财啊！”

……

“跟。”张老头缓缓扫过众人，他盯住小李娃两秒，然后补上一句，“跟四万。”

老刘把脚翘到了牌桌上，惬意的晃了晃脑袋，“零头我就不跟你算了，你先说清楚从哪弄四万来啊”

“你不是想要我那车么，就那个吧。”

老刘立刻把脚放了下来，两眼发直，“当真？”

他看上张老头的车好久了，他的车是从山外面来的，好像还会飞。

“你什么时候这么多废话了。”

老刘乐的直搓手，他嚷嚷“开开开”，他把牌一两，远远的一甩，三张牌滑过牌桌飘到张老头面前，“豹子，AAA。”

周围人开始发出惊呼声，跟着就是叹息，张老头输定了。

张老头神情肃穆，他拿起一直扣在桌上的牌，翻开，但是用手压着，他似乎是要证明什么的一样一边盯着小李娃，一边一张一张的缓缓移开。

“梅花2，红桃3，黑桃5.”

山对面一炮烟花升起，嘭的一声化作漫天花火，所有人都看清了张老头的牌。

张老头牵着小李娃的手回家了。

二

“你为什么让我跟牌？”张老头一反常态，没有打骂小李娃，而是很严肃的问他。

“因为你稳赢。”

“为何？”

“今晚总共十个人在打牌，除掉已经开掉的21张牌，还有31张，就算老刘是3A豹子头，异花235也在这31张牌里面。”

“你记得所有之前开过的牌？”

“我记得。”

“但是我已经私开掉了七个人，说明我的牌很大，我更可能是同花顺或者也是豹子。除非……”

小李娃的眼睛闪着光，“除非那七个人也是豹子。这样你肯定是异花235.”

“这可能性比摸到黑桃3A还小。”

“但是我确定，他们出千。”

“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小李娃眉飞色舞，“他们趁着夜色晚，从牌堆里把出过的牌拿出来换！但是这逃不过我的眼睛，爹，我跟你说，再暗的天我都看得清！”

“够了！”张老头眉头一皱，“你收拾东西，明天跟我进城。”

这一晚上，小李娃都不知道张老头去了哪里，他一夜都没有出现。

三

这是小李娃第一次进城，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车，有在地上跑的，比老刘的车还快的多，有在天上飞的，还有像水蛇一样在水里钻来钻去的。他还看到五颜六色的楼，红的像火，粉的像霞，黄的像……小李娃不知道黄的像什么，语文老师没教过他。

张老头进城以后就好像忽然变得很忙很忙，在小李娃的印象里，张老头在村子里好像一直很闲，地没有好好种，也没有出去打工，倒是一直在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能自动做饭的灶头啊，什么能和自己打牌的机器人啊之类的。到了城里以后，张老头甩给小李娃一张小卡片，对他说：“想吃啥你自己去买，想玩啥你自己去玩，晚上我来找你。”小李娃便到处去玩，他去坐了能在空中飞的车，玩了那种只要钻进去就能到世界各地的蛋，他还吃了各种在山里面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他从早玩到晚，直到晚上张老头带他回去，到那种五颜六色的房子里睡觉。

有一天，张老头对小李娃说：“你会打麻将吗？”

城里的日子太快活，小李娃都快忘了麻将是什么了，“我听陈小狗说，他妈会打，一到晚上就打，特吵，吵的他没法写作业。”

“我问你会不会。”

“不会，但我可以学。”

“行，我教你。你学会了跟我出去打一圈麻将，不要你赢钱，别给我输钱就行。”

“好。”

他们出去打麻将的那一天，张老头忽然就换了一身行头，他一改往日的邋遢，一身西装穿的笔挺。他也给小李娃弄了一身小西装，两人就那么走上街，引得行人纷纷侧目。说不出的怪异。

张老头叫了一艘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车，“去国展中心。”

车没人开，但两人上去以后，车就自动起飞了，还有人在跟张老头说话，小李娃很好奇，到处摸看看开车和说话的人藏在那里。

“您是去国展中心看人机对战吗？”

“恩……”

“您对这次胜负怎么看？”

“啊……”

“……”

张老头心不在焉的应付着，他看着窗外的风景，但是眼睛的焦点却不知道聚在哪个星球上。看不见的人只好找小李娃说话，这人说话又搞笑又吸引人，把小家伙逗乐的不行。

终于到了地点，张老头连招呼都不打，拉起小李娃就出了车，两人面前是一栋漂浮在空中的透明的大房子。两人走进房间，房间里有一张绿色的桌子，两个人。

“您来了。”

两人对张老头毕恭毕敬。

张老头点了点头，“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全世界都在关注这场比赛。”一个人说道，另一个人接过话：“你和李医生失踪了那么多年，人类已经快绝望了，很高兴你又出现了，并且代表人类最后的希望出战。”

“我去农村学打麻将了。”张老头轻描淡写，“不过今天代表人类的不是我。”他举起手指指向小李娃，“是他。”

“他？！”两人异口同声，仿佛张老头在说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他。”张老头坐到朝门的位置，“我替电脑拿牌。”

两人面面相觑。

张老头指了指自己对面，“小李娃，你坐这，开始吧。”

张老头从空中划出一个飘浮的对话框，上面显示着张老头自己手里的牌，接着一个甜甜的女声响起，和之前小李娃在车里听到的很像。

“早安，张先生。”

“早。OmegaGo，我替你拿牌。”

“谢谢您，其实您没必要一直那么努力证明人类在某个领域比我强，您看到了，我和人类共存亡，我从来没有做对不起人类的事情。”

“你怎么开始和我村里的老刘一样废话多了？东风东，你坐庄，第一张出什么？”

女声甜甜一笑，“九饼。”

这场对局从一开始就呈现一边倒的态势，由于OmegaGo第一张出了九饼，下家又进了一张九饼，小李娃便攥着两张九饼没碰成，直到OmegaGo自摸七对，这两张九饼还在小李娃手里憋着。一着崩，步步崩，虽然三人合力针对OmegaGo，但是OmegaGo仍然坐了三连庄，第一圈结束时，小李娃试图打8P听牌，而8P是dora，结果点了个双响炮。OmegaGo仍然坐庄。

之后的三人仍然在OmegaGo面前连连溃败，OmegaGo的牌已经不能用强运来解释了，大四喜，小三元，接连出现，虽然后来小李娃破庄成功并且扳回一点钱，但是OmegaGo仍然遥遥领先。

最后一圈。

洗牌阶段，就在四个人努力的用人力把牌打乱再码起来时，Omega甜甜的声音传来。

“如果这盘输了，就算你们赢怎么样？”

 “你要是放水，这件事情本身比我们赢了更可怕。” 张老头头也不抬。

“说不定我已经放水了呢？”

“建议你换个声音，你这个数据库的声音让我感受不到丝毫的幽默，只有毛骨悚然。”

“是吗？那我就努力击败你们吧。”

北风北，小李娃坐庄。

这盘开局OmegaGo就势如破竹，连着两道暗刻，第三道暗刻后，四个人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

“四暗刻我就赢了。”OmegaGo的声音充满喜悦。

“等你抓到再说。”张老头看着手上的牌，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的冒出，房间里适宜的温度似乎并不能缓解他的心情。

如OmegaGo所说，它已经胜利在握。

张老头看看了周围，透过透明的墙壁，下面已经被前来围观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来观看这场人机对战的人，空中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屏幕，转发着战况。

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人群的吵闹声。

像眼睛，该死，像眼睛。

张老头忽然觉得那些电子屏幕很恶心，像无数个眼睛盯着自己，他有点想吐。

反观另外三人，小李娃抓了一手牌未曾吃杠碰过，另外两人根据已经打出的牌，已经不可能胡出大牌，而OmegaGo的四暗刻已经呼之欲出。

“白板……国士无双。”小李娃抓起一张牌，然后扔下推倒牌垛。

人群忽然寂静了。

接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就算在房间里，也挺感受到地面传来的激动之情。

OmegaGo在房间里投射出无数的小屏幕，全方位，无死角的转发世界各地的人们对这次对战的评价。

“伟大的胜利……人类终于又战胜了A.I.……”

“麻将是人心的游戏，事实证明，A.I.无法战胜人心……”

“这次胜利证明了再聪明的A.I.也不过是算法的优化，而人心的算法，A.I.要学会还要一万年……”

“我提议进行人机扎金花对战，我相信人可以把A.I.赢的体无完肤……”

…………

…………

人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张老头忽然愤怒的推开麻将桌，他两步抱起小李娃，冲出了房间，他一跃跳入空中。

爆炸发生了，人们仿佛看到烟花绽放。兴奋的人群一开始以为是礼炮，他们欢呼，他们跳舞，直到零零散散的金属碎片和血肉碎块从空中坠落。

四

这次人机对战和随后的诸多事件震撼了整个人类社会，军队开进了张老头和小李娃的山村，他们把张老头的家翻了个底朝天，发现张老头那栋破败的房子下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地下室，入口被封住了，他们不得不暴力钻开。老张头在地下室用黑白色的小石子，在一条一条纵横相隔的线条的交叉点上摆出了一封看似遗书的文字。由于钻开工作掉落了不少砂石，部分内容已无从确认。

“不论结果如何，人类输了。哪怕他赢了，对于我们来说，这仍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从三十七年前我看了AlphaGo那场比赛开始，我就意识到了这点，人类赢不了A.I.。相比他们来说，我们学习的太慢了，唯一领先的可能就是我们的非线性的思维结构。我也意识到，能赢A.I.的也只有A.I.。我认识了李敏，她是非常伟大的医生和神经科学家，她和我合作设计了完整的具有神经元功能的计算单元，通过去极化和复极化过程产生电位，也有不应期和超射。刚开始的时候该计算单元速度很慢，但后来它自己甚至可以优化自己的算法，而我们竟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

李敏因为绒毛膜的癌症无法生育，虽然我极力主张毁掉这个A.I.，但是她坚持留下，并且认为这是她的孩子，是我们人类最后的希望。

这太恐怖了，虽然模仿了人类的神经网络结构，可以说他就是金属表皮下的人类，但是他仍然是电子大脑，就算他可以打败SigmaGo，哪怕打败OmegaGo，对我来说，这都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李敏的癌症无法控制，癌症，众病之王，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没有攻克它，她的最后的愿望是有一个孩子，然后这个孩子完成我们人类击败A.I.的愿望。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们完成了法律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我们逃到了一个可以躲避各种监视和卫星监控，而且人们也懒得关注的地方。她用她自己的躯体给这个电子生命以身体。

我们完成了最后的仪式。

天哪，这太令人惊奇了，他站起来了，他虽然还只是个婴儿，他有他自己的生命，他和其他的人类别无二致。他异常的聪明，他学习的太快以至于我决定对他施以限制，不得不给房间放置强放射源。

他学会了扎金花，学会了观察分析每一个打牌人最微小的表情，他甚至可以综合分析每个人的动作猜测到谁在诈牌。

我的身体快撑不住了，我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带他完成李敏的遗愿，让他代表人类出战，击败OmegaGo，不论成败如何，我都会销毁他。他的身体是李敏的，他的存在已经违反了法律和伦理，他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属于李敏的，我该带着他一起到她那个世界去了。

他的神经结构是人类的，思维方式也是人类的，他懂得喜怒哀乐，也懂人心，如果他赢了，请相信我们人类仍然具有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