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不要为我哭泣
如果有一天我们再不能相见
不必把我记起
我们只是小径上的过客
偶然交叠足迹
在小径的尽头,我仍会记得那一天
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无名诗人
“检查驱动程序……完成。加载战斗序列……完成。”
伴随着一个冷冰冰的电子合成女声,我眼前出现一片白茫茫的雪花,像在看一台坏掉的旧电视机。只不过我现在好像是在这台旧电视机的里面。我感到我的身体一片冰冷,被固定在一块金属台上。
“B-9‘堡垒’式多用途战斗机器人,编号E54,请确认。”那个女声继续说道。
“确认。”我机械地回复道。然而传出我扬声器的声音,不是语言,只是一连串无意义的电子合成“哔哔”声。
但那个女声显然听懂了,冰冷的声音中似乎掺杂进一丝喜悦:“E54已激活,可以执行任务。”
“等等!”我打断她,“我的声音怎么了!”
女声没有理我,自顾自说道:“视觉系统上线……完成。”
我能看见了。一个冰冷的世界,一切都是深蓝黑色的。我面前下方有一团明亮的红色,根据声音方向判断,它就是女声的来源。
“我眼睛怎么回事!”我又哀号道。
“你的视觉系统是热成像的,别紧张,你会习惯的。”女声安慰道,“我是N-2‘风铃’式护理机器人,编号D63,我会帮助你度过这段过渡期。”
“我怎么是机器人?”我终于意识到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检查你的记忆硬盘。”女声缓和了许多,“你还记得吗?”
“我……我……”我抬起左手,只能看见一只锈迹斑斑的机械臂,还能听见“嘎吱嘎吱”的金属声;我抬起右手,看见了一支大号冲锋枪;我低下头,看到一双液压腿下面各连着一个铁疙瘩脚板。恐慌渐渐在我的身上蔓延开来。“我什么都不记得!”
接着,我两眼一黑。在我的意识飘走之前,我听到女声说:“操作系统死机,准备重新启动。”
那个女声说得没错,记忆硬盘里确实保留了一些资料,只不过很多都已经损坏了。这里像一座支离破碎的迷宫,我只能通过里面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我想知道的一切。
很显然,一切都始于人类与机器的一场战争,而发生的年代与原因已不可考。
人类的策略与意志,在机器的计算能力和铜墙铁壁面前,不值一提。很快人类就意识到,单靠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不住机器的钢铁洪流。能抗衡机器的,只有机器。
但他们不信任任何机器。
于是一项融合计划被提上日程:寻找人类志愿者,将其意识数字化,注入到机器中,与各种战斗程序融合。这样的士兵具有机器的计算能力,必要时刻还会凭借经验和本能做出判断,兼具机器和人类的优势。他们所组成的军队,作战能力与机器军队不相上下。同时最重要的,他们具有人类的慈悲,不会成为冷酷无情的机器杀手。
人类胜利了,战争结束了。
“你还记得你当年怎么被数字化吗?”那个女声问。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平躺在一个平台上,四周仍旧是蓝黑色的,头上吊着一盏大灯。比起刚刚两眼一抹黑,我隐约能分清墙壁与各种器具了。这似乎是一个废旧仓库。那团红色的“火焰”在离我脑袋很近的地方来回游移,不时有火花从我脑袋里蹦出来。
“当年是哪一年?”我问。
“我不记得了。”女声答道。
“今年是哪一年?”我又问。
“从我被启动执行任务开始,已经过了三千个地球日。”女声答道。
我思考了足足一秒。“这个时间标准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
“对我也没有。”女声答道。
五秒钟的沉默。
“你在做什么?”我问。
“修理你的视觉系统。可能是系统老化,你的视觉对比度过高,导致了画面的细节损失,所以你才会什么都看不清。好了,这回再试试。”她敲了敲我的脑袋,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我转了转头,看着四周,同时调整视觉焦距。确实,明暗对比变小了,仓库的细节更清楚了。这时,红色的火焰经过我的眼前,挪到我的脚边去忙东忙西了。现在我看到,这团“火焰”其实是护理机器人的能源核心,她的核聚变能源比我的核裂变能源更高级。在我的眼中它照亮了护理机器人的轮廓:她有修长的流线型身躯和椭圆形的头部,与我身上的棱角、锈迹和坑洼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反重力引擎使得她能够灵活移动,而不像我只能迈沉重的步伐;她的四只细长手臂灵巧地挥舞着,可以变换为不同的工具,不像我右手永远是一个跟她差不多沉的冲锋枪。
“你还真像个风铃。”我说,“以后我就叫你风铃好了,你可以叫我堡垒。”
“你愿意叫啥就叫啥吧。”
我注意到了她说话的语气词,一般人工智能是不会这样的。“你不是普通的人工智能,你当年也参加了融合计划吗?”
风铃手中的活儿停了一下。“嗯。”她又继续忙活。
“你还记得……”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你当年是谁吗?”
风铃这次完全停下了。“我不记得了。”她顿了顿。“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接着,风铃像是想起了什么。“E54……呃,堡垒,你呢?你还记得什么?”
“我?”我又陷入了长达十秒的沉默。“我全都记得……”
“……除了一样东西。”
午后的太阳被涌动的云彩遮住,天空变成发亮的灰白色。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预示着一场夏日雷雨的临近。
我离开画室,抱着买好的清洁机器人,去她的实验室找她。
实验室的院子里一片混乱。滚滚浓烟中,出现一个高大身影的轮廓。透过浓烟,我看到它的头部正面泛着红光,刺破烟雾,对准了我。
我听见她在喊我的名字。
接下来我倒在地上。我脸朝侧面,看见小清洁机器人被甩出老远,然后它启动了,朝我又开回来,开始清洁我流淌到地上的渐渐凝固的血迹。我作为人类的记忆中的最后一幅景象,是她奔过来时穿的白裙子。
“所以你就这样加入了融合计划。”风铃说,“是她救了你的命。”
“我更希望她没有。”我答道。
“对了,你说你记得一切?”风铃问,“除了什么?”
“她的名字。”我答道。
这次轮到风铃沉默了。
“修得差不多了。”风铃不再多说,轻盈地飞到固定我的平台边上,开始旋转它,直到我前面出现一面镜子。
我审视着镜子里的我。右手是一支冲锋枪,后面背着一挺六管加特林机枪,一双铁脚板有力地踏在地上,庞大的躯干上立着一个盒子状的头,头部正面的视觉传感器是一块发着红光的长方形面板。
是的,这就是我的样子,和杀死我的机器一模一样。时至今日,我仍心有余悸。
“战争已经开始了,”她流着眼泪对我说,“他们要求你必须参战……但我尽可能地保留了你人类的成分,比谁都要多。对我来说,你从来都没变过。”
于是我参战了——这可能是解脱的最好方式。我以突击模式在战场上穿梭,我以卫戍模式向机器倾泻加特林机枪的炮火,我以坦克模式撕裂机器的装甲。
很多人死了——很多英雄死了。但我活了下来。
活着回家——这是我所没想到的。
英雄的礼遇很快就成为过眼云烟,我也获准退役。但我和她无法相处下去了。我的热成像让我分不清她衣服上的色彩;我的钢铁左手会捏断哪怕最坚固的画笔;我对她说的任何情话都会变成无意义的电子合成音。
于是有一天,她消失了。我不怪她。
我经常到公园里去,忍受人们异样的目光。我有时执行卫戍模式,变成一座固定加特林机枪炮塔,一呆就是几天,鸟儿甚至在我的装甲上筑巢。
又过了一段时间,昔日的英雄成为人们眼中的异类,进而成为敌人。我还记得那些游行、那些骚乱,记得燃烧瓶砸在我头上的感觉。
人类其实从不信任任何机器。
我被强制封装入库,进入休眠模式——直到今日被唤醒。
比起那些被拆毁的同类,我又成了幸运者——抑或是不幸者?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把我激活?”我跟着风铃走过长长的走廊时,我问她。“战争已经结束了。”
“你说的是第一次战争。”
我愣住了。
“这里是地球上所有物种的基因库,包括人类的,代号:方舟。”风铃继续说,“这里是人类在预感到自己的覆灭时修建的。”
“覆灭?”我更惊讶了。
“你休眠后,第二次战争爆发了。机器的攻击更加迅猛和致命。人类匆忙启动了第二次融合计划,我是这次计划的产物。但人类还是输了。他们在发动核战前,建造了这个地方。”
“也就是说,现在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了?”
“我不确定人类的情况,但机器还保留下一支军队。它们被编程执行摧毁方舟的最后任务。在牵制战斗中,我们已经损失了所有守备部队。所以我需要动员一切力量来保卫方舟,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被重新激活——你是这座基地最后的战斗力量,最后的堡垒。”
我感到了愤怒,我的情感程序感受到了压力。“所以你把我叫醒就是为了打仗?和平日子我没捞到几天,一醒过来又要打仗?!”
风铃被吓到了,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对不起,我以为这是你的职责。”
“这曾经是。”我说,“在人类那样对待我之前是。”
风铃没答话。
“而且,我们两个人,要怎么对抗一整支机器军队?而且还是为了这么一个都不知道管不管用的破基因库。”
“管用的。”风铃小声说,在一扇门前停下。
门开了,我惊讶地发出一阵“哔哔”声。
这是一个小型雨林生态系统,焕发着充满生机的红色与黄色,与四周冰冷的蓝黑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这里有热带植物、昆虫、小型啮齿动物。
一只鸟突然飞到我的头上歌唱,它在我的眼里通体赤红。我伸出沉重的手臂,它落在我关节嘎吱作响的手指上。我扭头看着它,入了迷。视觉系统中的瞄准程序自动将它锁定,但随即判定为没有威胁。
风铃看着我。“你仍然是个人类。”
“我不知道。”说完,我迈着沉重的步伐,扭头走了,小鸟匆匆忙忙地飞回到雨林里。
第二天,我从休眠中醒来,发现自己左手上多了一个东西,是一台激光器。
我开启了通讯频道。“风铃,搞什么?还给我安武器?”
“大功率的话是武器,小功率的话……就是你的画笔。”
我愣住了。
“如果你想走的话,就走吧。”风铃又说。
我没走。我其实完全可以离开她,独立行动。但我没有。
可能是我“独立”太久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迷宫般的基因库里游走,在一切可以用激光切割的物体上画画。基因库里并没有太多我可以临摹的东西,所以我画我记忆里的东西——我以前住的楼房,我家附近的电影院,我买的第一辆汽车。风铃时不时会来看我画画,但她从来没有打扰过我。她默默地把我画完的作品扫描成电子版。
有一天,我举起左手,想画记忆中她的样子。
但我突然想不起来她什么样子了。我手臂端了12小时,然后放下它,离开了。
我经过雨林室,门开着。我犹豫了一下,又退回到门口,走进去。风铃正在里面测试温度湿度什么的。
我在那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把激光功率调到最小,在旁边的墙壁上画了一幅画:一片雨里,一个像风铃一样的机器人正在劳作,一只小鸟在她旁边飞舞。
画完之后,我退后一步,甚为满意;再一转身,发现风铃就在我身边。“画得不错。”她欢快地对我说。
我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她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是有值得保卫的东西的。
接下来的日子平平淡淡,我已经习惯了苏醒后的生活,与风铃一起的生活。除此之外,我也开始外出修理毁坏的隐藏自动炮塔,布设感应地雷,还会定时放飞无人侦察机。我几乎没有什么时间画画了。
“我希望机器们永远也找不到这里。”有一天,风铃对我说。
“我也是。”
不过那天终究还是来了,我和她静静地看着机器们出现在雷达屏幕边缘。我把激光功率调到最大,我的冲锋枪自动上膛。
“你可以不去……”风铃紧张地说,“这里很深,我们……”
“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看向她。“我用笔描绘这个世界,现在该用枪来保卫它了。”
我走过长长的走廊,风铃跟在我左右。我希望这条走廊永远不要走完。
然后我走进了升降梯,转身面对风铃。“我有办法,你把门封死。”
风铃点了点她的小圆脑袋。
升降梯的门缓缓合上,我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想不出来。
“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风铃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风铃摇摇头。
升降梯的门合上了。在升降梯上升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我究竟算不算一个人。
在升降梯上升的这135秒内,我也没有得出答案。
我走出方舟的掩体,来到一座高高的山岗之上。这里在下雪,冷冰冰、蓝黑色的雪。
万籁俱寂。
远方扬起雪尘,机器大军出现在视野里。我感到我最核心的战斗序列被激活了。
“风铃,你在吗?”
“在。”
“你是什么颜色的?”
风铃没有马上回答。“白色。”
我变成坦克,朝机器大军冲去。
“那只鸟呢?”
“它……它的羽毛是黄色的,头上有一点是红色的。”
流弹剐蹭我的装甲,炮火在我身边绽放。
“有时间的话,你能帮我把那些画都涂上颜色吗?”
通讯频道里传来静电杂音。“好。”风铃断断续续地说。
我启动了核心熔毁程序,并替换了高浓度的核燃料棒。我感到我自己越来越红热,超越了这世间一切的冰冷。我继续一边开炮一边向机器大军冲去,用京剧小调哼起我在记忆硬盘里找到的打油诗:“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
我感到我的金属外壳渐渐脱落,血肉重新包住我的骨骼。我感到我的灵魂离开了机器,重新回到了过去的我的体内。我看见了风铃,渐渐变成她。
“风铃,我很高兴唤醒我的人是你。”
电波穿越隆隆炮声,与我的思绪一起,飞向地心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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