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韵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远眺四方,手里的咖啡蒸腾起氤氲的雾气,将窗外一望无际的钢铁丛林连同无尽的苍穹一并朦胧。他的办公室很大,大到足够让无数的电子设备、两个人和一台仿生机器人都在它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渺小。
他转过身,不安地看着爱琳·索菲亚和她一直在调试的机器人。年轻的欧洲美人还在专注于她的工作,而杜韵则专注于这个机器人,更甚于爱琳·索菲亚的美貌和完美曲线,一时忘记手中已经变凉了的浓咖啡。
爱琳·索菲亚放下手里的调试设备,将嘴巴凑到被名为“安德罗丁”的机器人的耳边,试图用最小的音量来启动刚刚接受调试的她:
“安德罗丁,回应。”
“在。”
安德罗丁硅胶包裹的钛合金下巴微微张开,百灵鸟般婉转的声音从喉部电子合成器中传出。杜韵静静地凝望着它说话时嘴唇翘起的微妙弧度,不禁感叹现代工业的水准之高,可以真的将一个人打造出来,完美复刻人类的存在。
但是除了一样东西……智能。
人类在深度人工智能领域的最高成就,就在他们面前——安德罗丁原型机,来自全世界最顶尖的机器人公司“图灵”。在算法科学已经高度成熟的今天,人工智能已经在棋类、竞技游戏等领域彻底击败人类,许多领域的大师在冰冷的电子计算机前落寞地败下阵来。但即使如此,横亘在计算机工程师们面前的,还有一道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天堑:形而上学。
古典电子时代认为,强人工智能必须要有认识问题、推演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而在现代,高度成熟的数理逻辑和语义分析学科赋予了计算机这些能力,科学家们则将强人工智能的定义推进到“能认识并理解形而上学”。
“爱琳·索菲亚教授,你的普通话比我还标准。”
“我在MIT花了四年读完硕博,却在学习中文上花了五年。”
“其实你们为什么不把它直接叫android呢?这个名字就是来自《未来夏娃》里机器人的名字吧?你管他叫‘安德罗丁’,很拗口,听得我有点不舒服。”
“我们使用中文来作为安德罗丁的语言,她只听得懂汉语。”
“你们用中文编程?”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杜韵先生。我指的是安德罗丁作为一个智能,她所使用的语言是中文。”
爱琳·索菲亚唇边勾起一个弯弯的笑容,她舒服而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杜韵看她纤细的腰肢和像猫一样高兴地眯起的眼,心想安德罗丁是否也能和她一样,有这种撩人心底的能力。但是当他望向面无表情的安德罗丁,看着她依旧让人惊心动魄却无比冰冷的美貌,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她捕捉到了杜韵的这个小动作:“怎么了?”
杜韵:“没什么……只是为什么要用中文……别笑,我又不是专业的。”
爱琳·索菲亚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笑容,她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杜韵先生,我们对语言的研究从古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哲学上的数理逻辑和汇编语言的语义分析正是讨论这些的,但是它们都是对自然语言的处理,比如说‘我今天出门’‘因为下雨,所以带伞’‘我们好久不见’,都可以将其符号化,输入计算机中并进行处理。但是,我们在处理哲学命题的时候遇到了不可跨越的障碍……”
杜韵:“噢?”
爱琳·索菲亚:“我们无法将哲学系统化为符号化的自然语言,这点在我们研究欧陆哲学的时候尤为突出。大量的模糊语句,甚至连我们人类本身都未能彻底明晰它的含义,更不要说将其系统化、符号化。”
杜韵:“我听说你们相信沃尔夫假说。”
爱琳·索菲亚:“是的。我们以沃尔夫的语言决定论为我们的工作指导方向,相信语言决定行为、思想和哲学。于是我们放弃了以印欧语系为代表的屈折语,转向以汉语为代表的孤立语作为人工智能的语言……尽管语言学界认为这毫无意义,但至少迎合了中国投资者的意向,形而上学小组也得以建立。用你们报纸上的话来说,就是‘以前的人工智能都是西化的思维,而安德罗丁是东化的思维。’”
杜韵:“那么你将中文语境下的西方哲学符号化了吗?”
爱琳·索菲亚:“是的,虽然可能还有很多差漏,但我们几乎成功了。孤立语在语序上的极端严格帮了我们大忙,极大地简化了语法和语义。不像屈折语那样,有着大量的词形变化、语法意义,更不要说以日语为代表的黏连语,那更是我们的噩梦。”
杜韵耸耸肩,他不是很懂算法上的弯弯绕绕:“真是伟大的工程,请让我见识一下吧。”
爱琳·索菲亚转向安德罗丁:“启动中文温诺格拉德测试。”
安德罗丁的大脑发出一阵轻微的电子噪音,只有这时杜韵才可以从她身上发现一些明显的非人类痕迹:“就位,输入问题。”
杜韵翻了翻写着问题的本子:“有以下句子:冬天能穿多少穿多少,夏天能穿多少穿多少。回答问题:冬天要怎么样穿衣服?夏天要怎么样穿衣服?”
“冬天多穿衣服,夏天少穿衣服。”
“有以下句子:剩女产生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谁都看不上,二是谁都看不上。回答问题:两个‘看不上’分别是什么意思,回答不按顺序”
安德罗丁的运算时间显然变长了:“不爱他人,和……不被他人爱。”
“有以下句子组:问:‘这件衣服是你的吗,借我穿穿’答:‘你大爷的,我大爷的。’回答问题:衣服是谁的。”
“我大爷的。”
杜韵翻了一页纸,突然问道:“‘我’是什么?”
安德罗丁突然沉默了,大脑的电子噪音一下子静默下来。
爱琳·索菲亚愣了愣,最终幽幽地叹口气:“为了保护系统安全,防止陷入死循环运算,安德罗丁在接收未定义概念的询问的时候会自动熄灭运行程序。”
杜韵:“这个概念你们还没定义?”
爱琳·索菲亚:“自我是我们少数几个无法定义的概念之一,以前使用的德语系统没能成功做到这点,甚至神经网络连都无法逼近。你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你用中文定义一下?”
杜韵:“我……不知道。但我也不至于死机。”
爱琳·索菲亚:“我们之所以将语言符号化,正是希望由机器给出我们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概念。而‘自我’正是我们最难定义的概念,而一个人工智能能不能被称为人,关键点不正是在于有没有产生自我吗?在我之前,上一代算法工程师给她植入了从古到今几乎所有有关自我的文学作品和学术论文,但神经网络收敛的速度似乎不是很让人满意。换成孤立语系统之后,不知道她能不能拥有自我这个概念。”
杜韵点点头:“不管怎么说,我认为她有能力通过中文温诺格拉德测试……一个里程碑式的成就,恭喜,教授。虽然我看不出它有认识形而上学的可能性,但这是第一个通过温诺格拉德测试的AI。”
爱琳·索菲亚向杜韵轻轻鞠躬,她的语气有些落寞:“那麻烦你了,AI审查主任。”
杜韵回礼,他给桌上的文件打了个勾:“我很荣幸能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虽然因为保密需要,只有我们两个人。”
爱琳·索菲亚笑得有点僵硬:“可是形而上学项目还是失败了。”
杜韵摇摇头,对上她愈显寂寞的笑容:“‘可以说的,都可说清;不可说的,只可不说。’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早就用语言消解了形而上学,无论是屈折语还是孤立语或者是别的什么,都必然有它的边界存在。我们人类思想不到的,难道机器能想得到吗?”
爱琳·索菲亚:“杜韵主任,安德罗丁已经植入了所有的基础符号系统,无论是自然语言,还是哲学语言,而神经网络算法是基于大量样本产生的概率函数而不是基于严密逻辑。它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人的,你相信吗?”
杜韵斩钉截铁地回应:“我不信。”
爱琳·索菲亚叹了口气,她扭过头去看落地窗外的日落。杜韵看到她的眼睛依旧写满不为所动的坚定,如同刺破云雾的闪烁星光。
在这之后,爱琳·索菲亚向图灵公司汇报了实验情况,表示审查结果让她非常不满意,请求继续留在杜韵这里继续调试算法。但图灵公司并不在意一个小小的理解形而上学的困难,或者说他们从未对此抱有希望。通过温诺格拉德测试的消息足够让他们欣喜若狂,CEO们很快下达命令就把她召回。
因为爱琳·索菲亚在CEO面前的死死坚持,安德罗丁原型机最后还是留在了杜韵的AI审计办公室。杜韵在喝咖啡的时候,有时会望向角落里安静站立着的安德罗丁,想起爱琳·索菲亚最后的请求:“杜韵主任,我求求你,让安德罗丁放在你这里,保证她的电源供给。如果让她回去,图灵公司为了保密肯定会拆解她。”
杜韵最后答应了她的请求,因为她的眼睛实在太过动人,让已经慢慢老去的办公室主任联想到水蓝色的湖面,倒映着无尽的夜色,夜色背后是连杜韵也看不穿的云雾,唯有天穹的繁星在永不止息地闪烁。
而图灵公司的安德罗丁系列机器人出了一代又一代,通过温诺格拉德测试的AI有着无穷的应用潜力。作为它的缔造者,爱琳·索菲亚拿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界级大奖,这个年轻的美女在媒体上崭露头角,公司也有意将她作为公司的形象代言人推出前台,很多年来,她一直是各大媒体科学版块的头条和宠儿,而每次杜韵在网上看到她接受记者的采访,都会感觉有什么不对。
从杜韵看到学术界的主流研究方向集中于新一代AI的应用、图灵公司终止对AI理解形而上学项目的拨款的新闻之后,爱琳·索菲亚的发言也多半是违心地走过场,她的眼眸从此涣散迷茫,不再如当年他们初遇时,曾深深刻在杜韵脑海里的澄澈见底。
看起来,谁都不相信她所期待的未来,无论是图灵公司还是学术界。杜韵开始后悔当年那句斩钉截铁的“我不信”,会把她伤得多深?
安德罗丁的原型机一直站在角落、无人问津,办公室的电缆分了一条给她,从而让每个月的电费翻了倍。杜韵有段时间受不了这么高昂的电费,想把电线给拔了,但最后还是咬咬牙,自己掏腰包补上了差额,他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承诺,还是因为愧疚。
很多年后,曾经的庞然大物图灵公司经过重组、拆解、分散,又不知道成了多少个子公司,其中的金融战争有多么复杂,杜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结了婚,有了女儿,AI审查办公室从此多了一个调皮的小女孩在打转。
他的女儿会跑到安德罗丁的脚边,当她伸手想要摸那条又长又粗的电缆的时候,杜韵就会赶紧上前抱起她,轻轻打她的手,说不许碰。
他的女儿不满地嘟起嘴:“不碰就不碰,又不是会飞的机器人。”
杜韵摸摸她的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如当年的爱琳·索菲亚:“这不是机器人,这是第一个通过温诺格拉德测试的人工智能,以后你会明白它的意义的。”
杜韵的妻子曾对此表示疑惑:“这个机器人好像比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还长,背后有故事吗?”
杜韵将爱琳·索菲亚的故事告诉了她。
妻子:“现在的人工智能已经很厉害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出现和哲学家一样的AI呢。”
杜韵轻叹:“是啊,谁知道呢?”
踌躇了很久之后,他最终将安德罗丁挪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以为这样就可以忘掉那个在他生命中只有惊鸿一瞥、却不知为何又让他牵肠挂肚的女人;可是,每次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居然是提醒自己不要望向安德罗丁。
闲暇的时候,他会在网上搜索一下爱琳·索菲亚的消息,刚开始还能搜到她出席哪个哪个会议的小道消息,但她很快就消失在互联网的大潮中,杜韵没再能找到她。
又不知道多少年后,他在落地窗前晃着一杯咖啡,托一下眼上的老花眼镜,打开电脑扫了几眼新闻。年轻的爱琳·索菲亚突然映入他的眼帘,犹如被雷击般,他手中的咖啡杯砰然落地。
她在一次车祸中逝世。
杜韵只能从简单的新闻中总结出这样一句更简单的话。
网站的配图,是当年在温诺格拉德测试后,她站在演讲台上的照片。
杜韵久久无言,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屏幕上爱琳·索菲亚的眼角,像是要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他想哭,却哭不出。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
杜韵掀开了盖在安德罗丁原型机上的布。
他站在机器人的面前,久久凝望她的面容。安德罗丁的美丽在岁月中分毫不减,那双宝蓝色的眼睛让他想到了无波的静湖,杜韵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工人们将安德罗丁搬过来这里后,爱琳·索菲亚在他面前掀开遮盖她的布之时。
“好久不见,安德罗丁……但我还是更喜欢Android这个双音节单词。”
他呼出一口热气,嘴角边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好久不见,Android。”
安德罗丁丝毫不动,因为这并不是她的启动命令。杜韵耸耸肩,他为办公室的电费默默掏了几十年的腰包,在爱琳·索菲亚死后的几年里也一直坚持如此。直到突然有一个月,电费账单的数字出乎意料地小。
他终于知道,爱琳·索菲亚为什么会将安德罗丁放置在这里,她当年没有熄掉安德罗丁的运算进程:这个AI的神经网络算法不为任何人所知地运行了整整四十年,在浩长的岁月中波澜不惊地收敛,似乎终于到了得出结果的时候。
“真是伟大而又可悲的阴谋……”
杜韵笑笑,他花了几分钟来回忆安德罗丁的启动方法。颤颤巍巍地挪动自己已近老朽的身躯,将嘴唇凑到安德罗丁的耳边,轻轻地说出启动指令。当他用标准普通话字正腔圆地吐出每一个字节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的身躯在兴奋地颤抖:
“安德罗丁,回应。”
安德罗丁马上做出反应,声音已不复当年如百灵鸟般的灵动,而是失真的电子音。而杜韵闻言却潸然泪下,他终于明白了云雾背后的星光到底为何物,至此,他和她经历过的所有夜色都等到了晨光照耀。
Android的回应很简单: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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