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薇薇安从梦中惊醒。梦里的她在一辆破旧逼仄的公交车里,所有人挤在一起,水泄不通——事实上她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一辆公交车里还是在一节老旧的绿皮车厢里——这样的交通运输工具早已经被取缔了。
人群好像在喧闹,又好像在沉默。梦里的所有人和事物都好像拥有了二重性。薇薇安看不清楚他们的神情,那种闷热和狭窄和一步步把薇薇安逼近崩溃的边缘。这个时候,人流中冒出来一个女孩,一副倔强冷酷的面孔,她举着枪,枪口扫射着四周。于是人群中的躁动都渐渐地平息了。
那个女孩把枪口指向了薇薇安,嘴角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终于找到你了。
找我干什么?眼前这个人她素未谋面,并且她并没有与别人结下过深仇大恨。怎么会这样?细看这人的容貌,虽然她肯定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面,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惺惺相惜的呼应。
“砰砰”枪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在子弹爆裂的硝烟中,那女孩的眼里也好像燃起了熊熊怒火,她开始疯狂宣泄和嚣叫。她说:你毁了我的一切,我要把我失去的都夺回来。
薇薇安没有跑,她能感觉到自己是造就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不想畏罪潜逃。但本能的害怕让她蹲了下来,低下头,掩面哭泣。那种绝望,真实得会燃烧。她没有死。车厢燃烧了,哔啵作响,空气里有浓烟的味道,呛得她直咳嗽。她亲眼看着所有人被烧成焦黑,自己却毫发无损。那个举着手枪的女孩已不在。是跟别人一起被烧死了还是神秘消失了?
薇薇安在惊愕和泪眼中站起身来。那辆车爆炸了,一切灰飞烟灭。
薇薇安醒来,梦中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她能感觉身体有一种被灼烧的疼痛感,胸口依然有一股充盈肿胀着排不出来的气。她起身看了一下时间:2037年3月20日,下午3点。
她只睡了一个多小时。拿起石墨烯手机给男友打视频电话。透过轻薄透明的荧幕,她看到了男友的脸,温暖得要把她融化掉。“没事的,宝贝儿,那只是个梦。”“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薇薇安总对她的男朋友有着莫名的信任感。说实在的,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成为恋人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薇薇安记不清了。她有时候怀疑自己的大脑,她的生命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断层,或者说黑洞,吞噬者她所拥有的记忆。她对于事物,只有着模糊的印象和零散的片段。
但是男友陪在她身边,她就不去深究什么了。活得心安理得。他们的生活与世间所有的恋人一样,只有一点不同:男友从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但她也坦然面对,与人接触,她会极度恐慌和抗拒。
二
“喂,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啊,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实验室。”
“你男朋友怎么不来找你呢?”
对啊,好像很久都没有看到他了。薇薇安一直住在一个封闭的别墅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智能的,而薇薇安也能随时与男友取得联系,她很享受目前这种生活。
直到有一天,薇薇安再也联系不到男友。她满世界地找,后来发现自己的世界只有男友。她从男友那里,逐渐地了解了这个世界。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全部因为他。薇薇安决定出发。男友那里是有她的定位的,那么反过来,她能不能反过来找到定位她的源头。她成功了。或者说这个定位系统已经被解密了。薇薇安可以清楚地定位锁定她的源头——男友的实验室。
实验室在茫茫沙漠中。这要是20年前,去征服它还是个不小的问题,沙漠莽苍贫瘠荒芜干涸,荒无人烟。听男朋友说过说过去没有火车通行,人们还要坐越野车跋山涉水才能赶到。最后很可能因为恶劣的环境而告退,被沙海夺去生命的人也是不少的。
但现在,征服沙漠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机器人驾驶的飞碟已成为公共交通工具。薇薇安可以随时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飞碟落地。目的地是一座白色椭圆形建筑。这里看起来已经有人来过的样子。自动门,薇薇安站在门前,门就自动打开。里面明显被人动过,杂乱无章的样子。一沓沓数据、图表、文件和资料被杂七杂八地摆放着。有一个小门,门上有四位数密码,薇薇安随意打开按了自己的生日。
门打开了,里面是几具站立的人!而且这些人跟薇薇安本人长得一模一样!薇薇安吓得瘫坐到地上。手无处摆放,随意摸索着。突然,她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碎片。是一张芯片!
直觉告诉薇薇安,这张芯片里,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强装镇定,把芯片通入了旁边的接口。非常吻合。实验室的大屏幕上出现了闪现的电波,薇薇安可以听到自己胸腔的搏动。
“滋滋”的电波声之后,信号开始稳定。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纪录片。三
2016年3月20日。莉莉安永远忘不了那个日子。
那个时候她还在一所著名的医科大学读书。整个学校与城市的现代化和快节奏格格不入。黄墙绿瓦,绿树成荫。春天,所有树木都开始用力地抽芽,为自己的成长争取阳光,争取地盘。学校里穿白服的学生穿过,松鼠在树干上轻巧地蹦跶,憨态可掬。没有别的学校那样丰富的课余生活,学医的孩子们总是存着一颗一条路走到黑的赤子之心,过的忙碌但充实。她和其他几个小伙伴在学校的人体标本馆担任接待来宾的工作。她从不觉得每天面对一些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形态各异的标本、闻着标本液的味道是件苦差事,相反,她倒是不厌其烦地研究标本,为标本换液,有时候身上和手上洒上了粘稠的标本液,她也只是嘻嘻一笑,拿肥皂水洗干净便好。
上大学之前,莉莉安看过《万物生长》。她幻想中的医学院就像电影里那样,秋水带着柳青深夜闯进标本室,昏暗的橘黄色灯光下,那些标本都斑斓生动了起来,标本室就像深海,而标本就像深海里璀璨的生物,那些不知名的会发光的鱼,蟹,海葵,海星……秋水和柳青在这些肃穆沉静的人体标本面前,因为肉欲而痴缠了起来。像是一种冒犯,也像是一种致敬。活的肉体在死的标本面前,悲的水流过慈的河。但是第一节解剖课,老师的一句话就浇灭了莉莉安所有的幻想:“真实的医学院和《万物生长》里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夜闯解剖室。”莉莉安下了很多工夫,终于在学校标本馆讲解员的选拔中脱颖而出。也终于有机会,与标本一起行使向世人传播医学知识的使命。
而2016年3月20日那天,莉莉安和小伙伴们一起接待了一位来自外国的友人。是一个法国医学博士,拍摄全球医学生的纪录片。他是扛着摄像机来的。他把镜头慢慢地移向每一个人,又慢慢地移向标本,镜头长得叫每个人屏住呼吸,标本似乎因为承担了更艰巨的使命,变得更加庄严,生怕惊动了这些无声的生灵。
那个法国导演把镜头对准莉莉安的时候,她表情僵住了。那样笨拙的她,与那一身成熟的黑色西装完全不符。
半年后,纪录片在全球热映。而莉莉安也一时间成为全校的焦点,被列在了学校招生网站的优秀校友一页。
有趣的是,放在上面的照片,刚好是莉莉安那个拘谨的笑容。但是再过半年,莉莉安从学校消失。再没有人见过她。
四
很久之前的夜晚,莉莉安和男朋友一起走在春天夜晚的小道上。男友是学计算机的典型工科男,暖得不像话,却不会说甜言蜜语。
莉莉安问他:“世界上有灵魂吗?”
“说不准。”
“也是哦。死的人都没有证据留下来。”
“也有可能啊。可以监测一个濒死的人的脑电波啥的。”
“如果有灵魂的话,那灵魂和肉体就是分开的了,那灵魂是不是没有形状,没有颜色,也没有重量?”
“这……”“那这跟意识有什么区别?”
“有道理。”
“可是意识不是不能脱离人脑单独存在的吗?那灵魂说又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一晚上也没有讨论出结果来。
你的大脑是你人体最重要的器官,这是你的大脑告诉你的。那一个生命个体的存在,可不可以以大脑的独立存在和运行为标志,其他器官和组织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庸呢?莉莉安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
五
2016年1月,某医科大学教授成功完成了给猴子换头的手术。在此之前,他已做过千余例给小白鼠换头的实验。
2016年3月,阿法狗大战李世石,它的取胜也被认为是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
一个新的时代似乎已经到来,对如何定义你是你,有了一种衡量标准。
2017年,世界上第一例换头手术成功施行。出于换人头的可能引起的伦理道德问题,研究院不对外声张这件事并把这件事的知情率降到最低。
申请做手术的是某医科大学的一位女学生。不久前她被诊断为脊髓性肌肉萎缩。她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做的手术。成功了,她就活着,不成功,她也已经签订好了捐献遗体的协议书。如果她不幸倒在了手术台上,不久后,她的遗体可能会做成标本,摆在她生前任职的标本馆,散发着余热。
与女学生一同前往的是她的男朋友。看起来非常爱她,不愿意她受这么大苦,硬生生被乐观的女同学说服。捐献肢体的尸体来自一个被判定为脑死亡但身体机能正常的年轻女性。与该女学生的年龄体型基本符合。
手术之前,教授给两人进行了降温,以减缓细胞死亡的速度。然后解剖颈部周围的组织,用一把锋利的刀划破脊髓,进行脊髓的对接。这相当困难。好在教授经验丰富,医术高超,切口对接得整齐清楚,严丝合缝,完美无缺。
接着,女学生的头颅移植到捐献者的肢体上,教授开始进行肌肉和血管的缝合,历经36个小时才完成。手术完成后,女学生处于昏迷状态。麻醉四周之后,她睁开了眼睛,并且在男友的悉心照料下,开始走路,进食,并且用原来的声音说话。
六
摘自某本日记本:
2018年1月1日
今天是莉莉安手术成功后跟她跨的第一个年。我想带她去外面看看烟花,可是她不愿意。这可怎么办,她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见过别人了。
2022年5月8日
和莉莉安一起看电影,出现了情色的镜头。我们都很尴尬。好像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了。别说做爱了,连亲吻和拥抱都没有。我不愿意,因为我总觉得那是别人的身体,感觉像背叛了莉莉安。她也不愿意,她一直以来都在抗拒这个身体,她洗澡的时候也一直闭着眼,跟我一样不敢去碰触这具身体。
2024年4月6日
今天莉莉安跟我说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机能正在老化,血液流通不畅,甚至身体有些地方正在坏死。她是学医的,对自己身体的微妙变化最为敏感。怎么办呢?我不想失去她?她这样的身体状况,再进行一次换头手术是不可能的了……对了……
2027年8月8日
今天是个好日子,让我想杀了我自己。我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杀死了莉莉安。我是世界上最恶的人。亲手处决了自己最爱的人。我给莉莉安安乐死了。安乐死,在当前的法律范围内是不允许的。但是莉莉安很早之前就跟我说,她不想再过这种生活,她想穿白大褂,成为一个真正的医生,而不是每天驱使着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有如行尸走肉。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抱了她。直到她的身体渐渐冰凉。现在,我的计划可以施行了。我会让莉莉安再活下去……
七
日记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张照片。一个女孩,穿黑色西装和粗跟高跟鞋,内衬整洁的白衫,跟法国导演在标本馆门前的合影,笑靥如花。落款写着:我的莉莉安。
“她……”薇薇安吓得瘫坐在地上。
没错就是她!那个梦里出现的举手枪的女孩!
“她是莉莉安,”薇薇安默念着,“那我是谁?”
八
2037年3月25日。监狱探视间里。
“你多少岁了?”薇薇安举着电话隔着一层玻璃问男友。声音有些颤抖。
“四十。”男友不敢抬头看她。
“那我呢?”
“二十。”
薇薇安眼泪掉下来。
真相大白。
“薇薇安,答应我。好好活下来。如果你的机能开始老化,就把你脑中的芯片移植到别的机器人身上吧。”男友抬头,热切地望着薇薇安,“我想让我的爱人活下来。”
我是一个机器人。薇薇安重新审视了自己,拼命让自己接受自己的身份。
“在莉莉安生命的最后几年,我一直在复刻她的记忆到一张芯片上,同时一直在研制跟她的样貌一样的机器人。我担心机器人会老化,所以制出了很多。我想让她活得久一点。”
“还有,我把她之前的记忆都删除了。后来的记忆都是我植入的。当然也有失控的时候。比如我被警察逮捕之后,整个控制系统就崩溃了。”
“我记得她以前说过意识能代表一个人的灵魂。以前她老不听话,老跟我顶嘴,自从我改了程序,产生的你就对我百依百顺了。说实话,我还真怀念她生气的样子呢。”他笑了,然后笑出了眼泪。
“自从莉莉安做过换头手术后,她的状态就大不如前了。不能说面目全非吧,也算是容貌大变。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摔了。做机器人的时候,我很自私,说好了无论莉莉安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爱她。可是,我还是做成了她原来的样子,二十岁时候的莉莉安。”
“为什么我叫薇薇安?”薇薇安问。
“跟你一起出产的机器人,还有露露安,多多安,琪琪安……真正的莉莉安死了。没人可以代替她。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让警方产生怀疑。我想让莉莉安可以以各种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我还是失策了。我的实验基地被曝光了。我给莉莉安安乐死的事情没能瞒住。而且,私人研制机器人是违法的……”
“我设计的机器人程序是抗拒与人接触的。之前我跟莉莉安都认为两个人之间忠贞是最重要的。我不愿意碰莉莉安以外的身体。”
“叮——”探视时间到,男友被警方带走。但是她,薇薇安,不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莉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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