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是一座孤岛，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块泥土被海水冲走，欧洲就会减少一点；如同一座山岬，也如同你的朋友和你自己。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有所缺损，因为我与人类难解难分。所以，不要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

——约翰·唐恩

干！

手雷的磁索勾住他右脚脚踝的同时弹射出三根钢钉深插入地面来固定住自己。他动作飞快地从绑腿上抽出陶瓷刀砍向套索，锁链颤抖了一下——没成功，他咬牙加大力量继续狠命地砍，眼睛紧盯着啪的一声后展开二层结构的手雷。

手雷核心区的那个小蓝光点收缩停顿了几毫秒，这是爆炸前的最后一步。

干。

他对自己没能在死前先抽完昨天新买的烟而感到遗憾。

视野里的白雾逐渐消失，有光，光是从四面八方涌入的，光穿透又融入了所有的物体里，它夹杂在它们之中成为了这些东西的一部分。光也穿透了他自己，光钻入他的大脑点燃了里面所有的烟花，疼痛在他的脑袋里绚烂地爆炸开来。

“我问你，你有罪吗？”

光芒中女子温和地问道，仿佛将要念出对他的审判。

“你有病。”他简短地回答道。

女声停了下来，再出现时带着戏谑。

“我以为吓你一下说不定你就停手了，还是说你没看出来我是在模仿天堂？”

“看出来了，所以我很确定自己没死……”

“一般来说一个看着R2型手雷在自己面前爆炸的人不会这么确定自己是活着的。”

“……我是该下地狱的。”

他因为被打断而不满地皱起眉头，对方歉意地低下了头。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亮度，四面八方的光是从这个房间四角里的几个治疗箱里发出的。房间看起来已经被遗弃了将近半个世纪，几块白色墙皮稀稀拉拉地挂在角落上，破旧的家具，断裂的木头随处可见，他身下那块散发着霉味的床板也几乎完全塌陷了下去。然而以光雾形态散射出来的治疗药剂却使得这里确实有种天堂一隅的错觉，光芒中他面前这位女士身上的白色战斗服让她看上去像个天使。

除了天使不可能全身都带有高科技武器。

“你是？”

“我不觉得你不认识我。”

她嘴角微笑的弧度和放松的站姿都没有一点儿改变，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温和没有从她身上褪去，而是强硬与危险从温和之下无所忌惮地显露了出来。他闷哼了一声，把自己从床上拖拽起来，身体各处的伤口里像有无数条毒蛇在向内啃咬。

“女士，你不觉得自己过于活泼了吗，作为一名政府雇佣兵。”

她叹息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说的是‘作为一名将近三十岁的女性你太过活泼了’，那样我就有理由直接把你打晕过去了。”她注意到他咳嗽时带出的血丝，于是拿起水瓶递了过去，却又在他马上接触到瓶身时一下子抽回了手。

“别蹚这趟危险的浑水，小子。还有，对我们的称呼一向是官方英雄，雇佣兵可当不了精神象征。”

之后是一段短暂的静默。

在无声的凝视之中他看到了一双和他自己一样的眼睛，他能从那些遍布眼白的红血丝里看出来她有多久没有休息过。“不，不一样。”他又想道。事实的确如此，她的那双浅褐色眼睛是多么美丽，举国上下几乎没有什么人未曾赞美过这位官方英雄的双眼。而他自己有的只是一双普普通通的，陈旧的黑色眼睛。

她看着他大口大口吞咽下瓶子里的淡水，随即背过身去继续收拾整理自己的器械，似乎毫无防备地就把所有的信任给予了背后的男人。

他盯着白色的背影喝干了最后一滴水，短暂地沉浸在重获新生的迷茫之中，他身体里所有干枯的细胞都因为重新获得了过多的生命力而难以呼吸。一种幸福的窒息塞满了他的喉咙。恢复过来后他伸手去拿床头上自己的背包，毫不意外地听到了骨骼酸涩的呻吟。

他打开那个饱经风霜的旧牛皮包，粗略一扫后确定里面的东西都没被动过，随后摸上了那把手枪，一边检查弹匣里剩余子弹的数量，一边回想爆炸前的战斗。

“我先打出了一发但只是擦伤了他的右臂……两颗，三颗……下一发射穿了守卫机器人的脑袋……五颗……我打中了手雷，但那颗子弹被弹开了……”

很好，六颗子弹都在它们该待的地方。

他满意地笑了一下，咔哒一声装回弹匣，然后向从刚才开始就看着这边的她晃了晃手里的枪。“怎么了，你没见过这种古老的铁疙瘩吗？”

“见过，我了解关于这种武器的所有知识，知道怎样使用和防御，自然也能看出来你对这把手枪进行了什么改装，我甚至可能比你更了解你手里的东西。我只是从没见过真的有人拿它来杀人。”

她过于平静的语气和最后的两个字刺痛了他——杀人？她就简单地说是杀人？尽管他知道她其实没错，但他还是压着无名的火气抓来自己脏兮兮的围巾胡乱地披上，然后带着少得可怜的必需物品迈步走到门口后回头敬了个浮夸的礼。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女士，虽然我认为你很快就会因此后悔，但我还是很感谢你没让我抛尸野外。”

“后悔？你指什么，放了一个重罪的人走掉吗？哦你现在露出的会是什么表情，原谅我此时此刻没空看你，但我猜可能是震惊、恐惧、不安，也可能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释然，或者紧张地计算该怎么干掉我的冷静？我不知道，谁知道呢，没人知道。”她还在低头调试自己枪上电磁冲击的强度，没有给他任何一个眼神。

“毕竟你抽出了那些从小就植入的人造感情共享神经。先不管这是最高级别的犯罪，你还能正常活着真是个奇迹。”

他缓慢地转过身来，把手从枪托上移开，脸上带着挑衅的笑容。两个人既没有忽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也没有停止假装放松。

“那你想怎么办？”

“跟一个中年罪犯聊聊天？”

“这可不像是一个英雄会做的事情。”

“不像吗？我觉得还行。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还是算了。”

她收拾好所有的器械，越过他打开碎掉了一半的门。“不如我们先去干掉那个逃犯，然后再回来谈心？”

“在你们的定义中我的罪过可比他大多了，你没理由不优先处理我。”

“因为我不明白一件事情。你是个好人，别反驳，这点我看得出来，所以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会犯下自私这种十恶不赦的大罪。”

她一边说一边走下楼梯，木头在她的脚下咯吱作响，他跟在她身后动作一致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枪。在她踏下最后一节楼梯甩出了一个麻醉器后，他开枪点射了头三个冲进来的不要命的机器守卫。她接手干掉后方那个携带有炸药的机器人，准头好得令他忍不住咋舌。战斗激烈得没人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几分钟后麻醉效果开始减退，勾枪射穿了她手中的枪支，迎面扑来的钢铁装置立刻被他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上半身，她短暂暂停的呼吸重新开始，战斗依然继续。直到耳机捕捉到了细微的异样电流声后，她才皱起眉头拖拽着男人一起撞出了玻璃，在紧急张开的护盾后看着一整栋房子的爆炸。

“你看，你很厉害，你本来也可以成为一个英雄的。”

在漫天的火光里她拍了拍他的手臂。

而他看着她战斗服左半边肺部位置上的污渍。她为他挡了一枪，并且就像大家都知道的那样，这套昂贵的高科技战斗服并不会让她因此死去，实打实承受一颗子弹只会留下一大片淤血。虽然不容易痊愈，但总比死了强。

他转过头看着滚滚黑烟。

“那一套什么‘我们都是相互连接的’‘每个人都应该爱所有人’的鬼话的确有点儿道理，但就为了这么个愚蠢的原因，”他冷笑了一声，“我高兴，我不高兴，全都得让核脑知道，而政府居然还说这是为了我们好！我做什么事情只是因为我想，也没人愿意被全天24小时监控。”

“先生，你也同意了那条全连原则不是吗？没有人是独立于别人的，任何人的任何作为都会影响他人，我们需要知道一个个体能对总体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如果核脑无法知道人类总体上的情感变化，失去了对总体幸福感程度的判断，我们就无法衡量现行政策的优劣，更无法进行推理计算做出使更多人感到更快乐的决策。就目前而言，植入感情共享神经是我们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先生！拒绝分享感情是不可饶恕的！”

他没听从她的吼叫，背着包继续从灰烬中向远方走去。“你替我挡了一枪，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两清。”他一边想一边把围巾围得更紧一些，哪怕这里实际上热得冒烟。  

她站了起来，没有追来。

“别跟我理论，我什么也不会听。”他对自己念叨着。

走出了几百米后他终于找到了一块干净的荒无人烟的沙地，长出一口气后俯身趴在地面上，砂砾不痛不痒地摩擦着他的脸颊。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耳下的大自然为他送来他想要的东西。

但他的意识开始偏离。一片寂静中心跳的声音先是变得很轻，然后又轰鸣了起来，抽离共享神经手术时机器细微的滴答声尖锐地刺入他的大脑，他喘息得像头好几天没休息的驴，他听不清楚自己口中喃喃些什么，神经分离的剧痛穿透了麻醉剂让他眼前是一片闪光的白色。主刀的医生怒吼着让别人抓紧他，然后在一阵更剧烈的疼痛之后一切都变得麻木起来。

黑市医生用沾满血迹的手套摸着他的额头，浸满汗水的眼睛看着他，她透过浓雾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是你的选择，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猛地惊醒过来。

“不用去听反追踪器的震动声了，它超出了我能检测到的最大距离，也就是说方圆500米内都没有他的存在。别觉得惊讶，我们设备的更新速度是非常快的。”

“女士，您还真是阴魂不散。”

他叹了口气坐直身子。她站在他的身旁。

“你也别急着去找人，我们先来处理你的问题……”脉冲枪抵在他的后颈，“你可能觉得你自己挺不容易的，但我们实际上做出的牺牲是你无法想象的。”

“你搞错了，我从没觉得你们过得很轻松。”

“我们做出的所有行为都是为了使人类更好。核脑和我们全年无休无薪，反正我既没有空闲也没有使用金钱娱乐的机会，况且——况且我们早就为了获得更高性能的机体进行了改造，核脑甚至清空了自己作为人类的一切感情、思维，单纯作为一个巨大的情感感受器来进行对全体人类情绪的总体感知。”

“我知道。”

“你想象不了那些痛苦。”

“人造感情共享思维神经是一出生就被植入了的，抽取时的痛苦你也想象不了。”

“那是没必要的痛苦！……你根本不必去承担。必要的痛苦已经由我们来承担了，我们替代了你来承担，本来应该是这样，结果你却连最基本的提供数据信息都不愿意去做。我能请求你给出一个理由吗？”

“因为那不会使人类更好。”

她没有接话。

“你们的确伟大，我承认，不管是核脑还是你们这些官方英雄，哪怕是为了多么高尚的目标，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做出同样选择的。”他抬手敬了个礼，“但你知道你们做错了哪一点吗？你们强迫其他人和你们一样伟大。”

所有人都会自愿为全人类做出牺牲的吗？

他抬头看着她，他知道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而她也从无声中听到了。

当然不是，如果是的话，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存在罪犯？我们共同追捕的那个逃犯，在官方看来是他影响了总体上的幸福，所以必须要除掉他。但官方，核脑，对结果的演算能推到多少年之后呢，一万年？如果一万零一年的时候他的死亡带给全人类毁灭性的痛苦，你们又要怎么做？况且谁也保证不了核脑的推算就是完全无误的。

“你得承认人性里是包含着自私的。”

她笑了一声。“你是叫我承认这种最不可饶恕的恶行是正常的？首先，我作为英雄追捕的犯人是不正常的，我觉得你应该弄清楚这一点，所有正常人都知道自己必须为总体做出牺牲，而犯人们却理解不了这种基本准则。他们精神是不正常的。”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吗？因为他入狱前杀死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因为他逃狱后屠杀了抓捕他的警察，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他一边说着一边无声地打开了保险。

“因为这一切本身就是最大的罪恶。”

他异常顺利地把她绊倒在地上，反锁住双臂。她的后脑抵在枪口之下。

我们干着同样的活，受着同样的苦，有着同样的理想，但我们是一点儿都不一样的。

“你不抵抗？”

沉沉的笑声从她被压到地上的头颅下面传了出来，令他莫名地感到头皮发麻。她的肩膀终于不再因为大笑都抖动时，模糊的言语才被说出。

“抵抗？整个世界都不会抵抗你的。你不共享情感，核脑不知道该对你怎么办，我们对你束手无策，你现在是个王了。你想杀谁就可以杀谁，你想救谁也可以救谁，如果你想扯掉每一个人的共享神经也没有任何问题，然后每一个人都是王了，你想做的事情他们也都可以做了，我说过的那些杀人救人什么的……你可能会试着建立一个新政府，和过去那种单纯依靠法律和道德统治的方式很像，然后徒劳无功地去看着自己的王国怎样在每一个人都按照心愿生活的快乐中走向毁灭。这就是你想要的，嗯……这就是你想要的……”

“你已经杀掉那个逃犯了。”

她被打断后停顿了一下。

“当然，他早就被解决掉了。我想干的是争取让你主动成为下一个官方英雄，你能看出来我失败了……哦对了，门口进攻的机器人也是我安排的，算了你肯定能想到这个。”

“但这都无所谓了，不是吗？

他抿了一下嘴唇。

“那你想知道我杀你的理由吗？”

“不太想。”

砰！

“如您所愿，女士，多难得，如您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