邃关老城,振兴南路,六七十年代的红砖筒子楼,夕阳斜坠,恬柔的日光透过晚霞映射在斑驳的砖墙上,使人产生一种念旧和似曾相识的错忆。
魏晨立刻迷上了这组照片,作为刚刚入道的摄影师,他好像比别人更懂得追寻一种洒脱和超然。
“邃关,这是什么地方?”他问另一个观展的发烧友。
“西北,是一座空城。”对方答到。
“那边还有一座水塔啊。”他指着照片的角落。
“这些旧东西现如今难得一见喽。”
魏晨出发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那组照片早已在他心中播下了撩拨心弦的种子。他可是个行动派,绝不会坐等那股激情在自己的心中悄然淡化,无论冒出什么样的念头他都会尽可能的去付诸行动。
风风火火的90年代,这座以矿业为支柱的资源型城市也曾创造了辉煌的业绩,不计其数的重型卡车就像血管中的血液,日夜不断的把养分从这里输送到全国各地,丰厚的经济效益给这里的人们带去富足、安逸的生活,那自然也是对辛勤劳作的人们最好的回报。
然而,这个世界并没有取之不尽的聚宝盆,人们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矿业公司就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家接一家的倒闭,失去职业的职工一夜之间充斥了整座城市,他们彷徨、等待,直到希望彻底破灭。危机唤醒了骨子里的迁徙本能,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这座梦幻一般的小城,留下的是铺满街巷的唏嘘和难离故土的花甲老人。
现在通往邃关的客车每天只会发出一趟,车上旅客寥寥无几,魏晨坐在了靠车窗的座位。沿途尽是些破败不堪的砖瓦房和杂草丛生的篱笆院,汽车修理和形形色色的饭庄旅社在道路两侧延绵不绝,一路走来却没有发现任何开门营业的店面。废品回收站的大门外坐着纳凉的老人,老人手中的蒲扇用旧布打着块补丁,只须臾的几秒钟,魏晨觉得那个老人简直就是一幅好作品的绝佳素材,沧桑古旧,岁月车轮的辙痕,褶皱的皮肤和卡车轮毂上的重锈,这种质感和意境足以表达他对人生的感悟和对时间的敬畏。
客车只做了短暂的停留便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中。飞机、火车、汽车,魏晨感觉到了旅途的劳顿,举目望去,那些款式早已过时的楼房就像一颗颗休眠中的古树,空旷无人的街道无处不蒙着一层尘埃,偶有一两盏昏黄的灯光反倒增添了深深的孤独和寂寥。
魏晨在网上查到邃关只有一家小旅店在营业,而这条信息则是3年之前发布的。跟随导航的指引,魏晨找到了那家旅店,栅栏门合着,上面挂了一把没有闭合的锁头,里面黑着灯。
“大妈,请问这家旅店还在营业吗?”旅店对面的小卖部亮着灯,一个老太太坐在玻璃柜台里面听着收音机。
老人没回答,魏晨索性走进这间小小的商店,柜台里只有少的可怜的几种商品,饼干,奶粉,电池,挂面,油盐酱醋……
“大妈!”魏晨提高了嗓门。
“你买什么?”老人问。
“我是想问,对面的旅店还营业吗?”
“你买什么?”老人应该是耳背。
“旅店,那家旅店,它还营业吗?”
“不卖,没有货……”
“旅店,我说的是旅店。”魏晨指着旅店。
“你买什么?”
“抱歉,打扰了。”魏晨无奈的对老人笑了笑走出商店。
夜色未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菜香,这香味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晨晨唉……回家吃饭嘞……”。
他见到一个中年人推着一个老人缓缓的走过来,出于礼貌,他把手电调低了亮度。
“你好,我想打听一下这里哪儿还有旅店?”等走近了,他礼貌的向中年询问。
“啊,旅店,你来的那个方向就有一家。”中年仿佛有些心事。
“它关着门。”
轮椅上的老人缓慢的扬起头。“老刘,老刘,他是不是先走了?”
“走什么走,昨天我还见着他了,你那些老伙计里面就数你身体最差,你得跟他们学习学习。”中年人数落老人。
“附近还有没有能住宿的地方?”我插话问到。
“恐怕是没有了,不过,你也看到了,那么多空着的房子。”中年指着黑着灯的旧楼房。
“呃……那里面看上去应该没有水和电吧。”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搞摄影的,我觉得这里有值得拍摄的东西,所以就来了。”中年并没有显露出意外的神色。
“那就去我家吧,只有我和我父亲,有水也有电。”
“那怎么好意思?”
“不用客气,难得有外地人过来。”
“太感谢了,那我就只好打扰了。”
天不亮,魏晨用老周借给他的自行车驮着摄影器材出发了,小城说小却也不算小, 空旷的街道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索欲望,他走走停停的拍摄了很多照片,不但找到了那几栋筒子楼也找到了让他心驰神往的水塔。
带着兴奋的余温,映着火红的晚霞,魏晨满载而归。小旅店里亮起了灯,魏晨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他打算去看看这家小旅店是不是在营业,如果是,他想在这里住上两晚,打搅老周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你好,大叔,现在营业吗?”魏晨问在前堂看电视的老人。
“不营业。”老人回答。
那老人背对着他,室内陈旧的陈设让他觉得这幅画面别有一番滋味,他忍不住拿起了相机。
“大叔,我是搞摄影的,我能给您拍一张照片吗?”魏晨的语气很柔和,生怕惹得老人反感。
“不营业。”老人还是这么回答。
“我是说照相,拍张照片。”
“不营业。”
犹豫了一下,魏晨还是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咔嚓……”
“不营业。”老人再一次重复着那句话。
魏晨在相机屏幕里看了看刚才拍摄的照片,然后他又看了看背对着他的老人。这张照片没有拍好,不知何故老人变成了一道虚影,被老人挡着的电视机透过老人的身体显现了出来。魏晨又重新补了一张,但依然和前面那张一样,室内的陈设非常清晰,唯独坐在那里的老人像投射在一块透明玻璃上的影子变成了半透明状。
“不营业。”老人又冒出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回答。
魏晨感到有些心悸,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任何难以理解的事情都经不起联想,老周的父亲是否言中了呢?这旅店的老板,也就是老刘,当真已经过世了?现在他见到的是……
魏晨控制着颤抖的双腿向老人走过去,他伸手去拍老人的肩膀,可是却拍了个空……
魏晨连滚带爬的跑出了旅店。是的,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个东西,但是仅凭那个并不坚定的信念不足以让他淡定自若的面对这亲历的事实,因为刚才那一幕绝非幻觉。
他撞倒了停在外面的自行车,三脚架把他绊了个跟头,他从地上一个骨碌爬了起来,顾不上摔破的裤子和膝盖慌不择路的跑进旅店对面的小商店。
“大大,大,大妈……”魏晨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神经,他张口结舌的想要告知玻璃柜台里面的老太太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不卖,没货。”老太太给出了类似昨天的回答。
“大妈,对面那家旅店,它,有问题啊。”
“不卖。”
“大妈!”魏晨已经变了腔调,声音中混合了发自内心的战栗。
“不卖。”老太太翻来覆去只有那一句回答。
魏晨神经的紧绷程度又上升了一个等级,他像趟水一样蹭到老太太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老太太的脸颊,手指头竟然插进了老太太的脸。
“啊……”
魏晨惊叫一声冲出了小店一头扎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跌跌撞撞的跑了多久,终于,前面有了灯光,魏晨机械性的向着灯光跑了过去。灯下,两个纳凉的老人在下着一副硕大的象棋,这多少让魏晨缓过来一口气。
他一屁股坐在一块水泥墩上,他的手和腿还在剧烈的颤抖,仔细听便会听见他身上的衣服正随着他的颤抖嗦嗦的响。他直直的盯着下棋老人的棋盘,大脑里面空空洞洞。
“哎,将军!”
“不行不行,再缓一步。”
魏晨猛的回过了神,他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
下棋老人高高的举起一颗炮子,重重的扣在棋盘上。
“哎,将军!”
“不行不行,再缓一步。”
那颗硕大的象棋子摔在木头棋盘上面一丁点声音也没发出来,这与下棋老人夸张的动作丝毫也不匹配。
“你,你们……”此刻的魏晨近乎绝望。
“小魏……。”一个声音,不知来自何处。
听到那声音魏晨想逃,他想一口气跑出这座诡异的小城,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家,可是,接连不断的心理冲击,和刚才那使他脱力的狂奔已经僵化了他身上的所有部件,就连他的呼吸也似乎即将终止。
“小魏,小魏,是我。”老周拿着手电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魏晨见到是他,生硬的挤出一丝笑容,然后像散了骨头架子一样瘫坐在地上。
翌日,魏晨像生过一场重病,老周满怀愧疚的给他讲述了自己的秘密。
老周的父亲罹患癌症,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其他脏器,老人最多还能维持三个月的生命。
“我上大学的时候,这座小城已经不行了,就像我父亲现在这样。我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了让我完成学业,他去别的城市打零工……去给别人扫厕所,蹬着板车送货,在建筑工地当力工,放暑假,我就跟他闹情绪,因为生活费根本不够用,直到有一天,我在他行李里面发现了47盒去疼片……”老周捂着脸,他也许想捂住对老人的愧疚,他也许在奢望松开手那一刻时光可以倒流。
“为什么不去住院治疗呢?”魏晨问。
“我父亲坚决不同意住院,他不想把生命的最后时光都浪费在那狭小的病床上。其实我也在反思,与其让老人毫无尊严的在病榻上徒劳的挣扎,不如尊重他的意愿,于是我问他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我父亲在一个旧日记本里找出来一张照片,我一看就忍不住哭了。”
“什么照片?”
“就是那张。”老周指着插在镜框一角的一张照片,魏晨走过去仔细的看了看,带着红领巾的应该是小时候的老周,左右应该是他的父母,照片的背景是一座职工俱乐部,那俱乐部魏晨昨天还见到过,俱乐部的造型刚毅冷峻,蕴含着一种浑厚的内力。
“他是在思念故土。”
“没错,这里有他的人生,有我病故的母亲,还有一群让他牵挂的老街坊、老伙计。”
“这……你指的是昨晚我见过的那几位?”
“是啊,我带着父亲回到这阔别已久的小城,眼前的景象让我难以接受。”
“对于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如今的破败景象确实很残酷。”
“早年间繁荣热闹的小城早已人去楼空,父亲熟识的那些人,那些曾经天天见面打招呼的老街坊如今差不多都不在了,我实在不忍心让父亲看到这样的结局,我当时在想,尽我所能吧,不能让我父亲在孤单中离去。”
“你做了什么?”
“我经营着一家虚拟现实公司,搞虚拟影像是我的专长,所以我利用我们公司研发的新技术,凭借着我对那些老人模糊的记忆制作了那些影像,每晚我都会带父亲去见见他们,呵呵,说来也好笑,我父亲认为自己的身体状况会被他们取笑,所以只敢远远的看着,老人嘛都会互相攀比这个。”
“虚拟现实技术和全息投影技术我曾经在科技展上面见过。”
“实际上我把这种技术称作‘主动送投’,它与传统技术最大的不同在于摆脱了穿戴设备和严苛的显像条件的局限,提高了虚拟场景的自由度,使虚拟影像和现实世界更好的结合在一起。”
“主动送投?”
“没错,人看见的所有物体,其实是物体反射和折射出的光线,那些物体在这一过程之中其实扮演的是一种被动角色。”
“恩,这道理倒是容易理解。”
“那么如果人眼接收到的光线之中有那么一束不是来自物体的反射呢?”
“哦?你是说……直接来自光源?”
“你见到的那些老人,其实都是激光投影器发射出的激光扫描图像,它是被直接投送进你的视网膜上的。”
“激光,那不会损害眼睛吗?”
“不会。”
“可是如何解决图像角度和眼睛的聚焦问题呢?”
“我在隐秘的地方安装了眼球动态捕捉器,它会自动捕捉20米范围内的所有眼球运动,甚至可以同时对多个目标进行捕捉,当你进入到捕捉范围,它便会引导激光投影器把可视激光影像直接打到你的眼球上,那些影像会在视网膜留下经过计算机纠错之后的视觉效果,这样,现实和虚拟两种图像就在你的眼睛之中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我的照相机拍摄的老人变成了虚影,这是什么原因?”
“那些激光影像是以每秒24帧的速率播放的,如果相机曝光时间再长一些可能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吧,我对摄影技术不是很了解。”
“24帧?”
“是的,实际上帧率越高,虚拟影像会越清晰,不过那对激光投影器和计算机的运算能力也是一种考验。”
“这些科技上的东西实在是玄妙。”
“这座小城,给了我启迪。”
“什么启迪?”
“我有个想法,可能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
“不妨说来听听。”
“我要用我的技术让这里活起来,也许我再也无法留住父亲的脚步,但是我有能力让这座承载了父亲全部回忆的小城重新焕发活力。
“你想怎么做?”
“主投技术具有极高的开发价值,它在游戏、影视、以及一切以视觉为前提的商业项目中都具有无可匹敌的优势。我想在这里利用主投技术吸引投资,搞一个以虚拟游戏和探险娱乐为主题的旅游度假项目。”说到这里老周的神情终于不再那么沉重。
魏晨的首次个人摄影展如期举行,展厅入口处一幅竖版的大型摄影作品夺人眼目,一座废弃的俱乐部前站着老周,轮椅上坐着老周的父亲,父亲手里捧着老周母亲的相片,留白的地方是魏晨给这次摄影展取的名字《遗城》。
两年之后,魏晨接到了老周打来的电话,老周说,在魏晨离开后的不久老人安详辞世,他走的时候很平静,就像是在熟睡。他邀请魏晨去参加梦幻之都的奠基仪式,请他来做特邀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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