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A的室友死了三天了。
落地时咚的一声在半夜没有引起人注意,直到早晨尸体才被发现。流出来的脑髓硬硬地被冻在地上,准备运走尸体的时候还拿了把铲子把它同头皮上粘着的敲断才抬得起来。
照理这时候A应该忙着受校领导和心理辅导员的关心,但是那个烦人的警官Z还在不停找他。谈的却不是调查自杀诱因这些早已说过的话题,而是在试图从A的室友的平常生活里发现关于他社会联系的蛛丝马迹。学校这边也头大得不行,但也不是因为跟死者家里扯不明白的责任事宜,情况恰恰相反,负责联络的老师居然无事可做了。
这都是因为,用尽办法也联系不上死者的家长,遗体也无人认领。
“可是你说,他平时跟家里是有联系的。”Z警官对A说,“但是却从来没有跟你们提起过他家里的情况。”
学校只能通过档案里提供的联系方式来和死者父母联系,但都处于无法连接的状态。其他的方式学校没有接入权限,因此找人的活儿全落在警察这边了。
“你说他是用手机跟家里联系的,但是我们找人查过了,没有哪个号码是经常打的。我们这边能查到他的家庭关系,上面显示父母都健在,但他们名下的联系方式——包括住址,当地民警去看了——都没在用。”
三年前A从家乡的小城来到这个大都市读书,稍内向的A分到的室友却是个笑起来隔栋楼都听得到的爽朗的人。A本应平淡的校园生活因为室友增色了不少,也见识到了以前无法想象的生活方式。当然,也包括这件事。
“如果不是这种情况,我也不想继续跟你联系的。你心理压力肯定比较大,但你该明白,他的行为是对《死亡管理法》的严重触犯,所以我还必须要求你配合,有什么想到的一定要跟我说。”
A很清楚这个道理。在这个时代,控制不好自己的死亡,将对社会造成巨大的危害。医疗技术的高度发达,让人摆脱了面对疾病和伤痛的无力,人终于可以自由决定生死。但为了实现社会的良性发展,生存欲望必须得到控制,生命要受到理性的管制。以《死亡管理法》为代表的一系列人口法案的出台即是标志,这是社会自由发展的要求,是公民权责的进一步明确,也是法治社会的又一重大进步。这些道理在教科书上、新闻中、舆论里都是被反复称颂的。室友的这种极度不负责的做法,需要付出代价,当然,这都要转移到他的亲属身上。但是……
“你说你这室友,也怪可惜的,眼看一个前程似锦的人才,就这么葬送了自己,还连累了家人。所以说光是智商高,没有品德还是不行。你们关系还挺好的,你恐怕以为他是个好人了,年轻人尤其不要被这种表象迷惑了。”
A在心里头反驳了一百句,嘴上只应了个“嗯”。
那警官却来了劲儿:“他这种人,道貌岸然,肚子里全在谋划自私自利的勾当。社会给了他多少优越的条件,他倒好,还没等到该贡献的时候就拍屁股走人了。要我说啊,就该把那个系统植入到大脑里,又不是没有这个技术了,那些隐私权的争论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想隐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私!”
“你又没见过他活着的时候……”A忍不住回了一句。
“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好在我多说了两句。年轻人总是感情用事,但就凭这件事情,他不值得你辩护。你还是趁早跟他撇清关系,不是我在说绝对的话,社会本身就是这样的。”
“这是两码事!你根本就不理解他的生命!”
“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我话说在这里,你不自己反省,等心理辅导员来了有你好受的。”
一分钟的沉默。
Z撤回了一条消息
二
警察局里冷冷清清的。
Z警官在自己的隔间里准备吃午饭,打开餐盒,看到里面的菜,顿时失了胃口,便扔下筷子,向后仰在椅子上。
“哔——”这个行为引发了耳机的抗议,“您即将错过最佳进食时间,为了您的营养摄取及胃肠健康,建议您尽快用餐。”
Z毫不理会,今早的破事已经让他够烦的了。本来X大学的自杀案是他小组三人一起负责的,另外两人却在中途被抽调到社区里去了,为的是更好更快全面落实全国人口生命信息安全系统的登记工作。这也正是警局里场面冷清的原因。
这一调,让本来就没有头绪的案子更难办了。但是上面定的“创建生命城市”的工作目标却容不下如此可笑的悬案,死线催得他几晚没睡好了。今早,Z去提交增援协作申请的时候又被训了一顿,“找个人的事,还要几个人来帮!为生命系统的事局里上下都鸡飞狗跳的,派你做个轻松活还要来添乱!”
Z回想起这些,更是不再想动筷子。但那个可爱又迷人的温馨提示却隔两分钟就响一次,Z一气之下将饭盒送进了垃圾桶。在一声长音后,Z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红色的“-1”影像,伴着一个严肃的声音:“您的健康信用度降低,请注意您的健康管理情况。”
Z一瞬间想把耳机从耳朵里扯出来,但是考虑到价格和工资,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智能耳机里安装有一款健康小管家的软件——在生命信息安全系统的逐步推广下,嗅觉敏锐的企业开发了配套软件;如今企业成为了政府合作伙伴,编制内几乎都用上了。
随着医疗产业由治疗向保健方向的转型,以及人们对健康管理的普遍重视,个人生命信息成为了每个人都必须关注的资料。人们也意识到健康超出个人身体的社会意义,特别是对于社会稳定运行的影响,个人健康需要由社会进行统一监管。为此,政府一手推进生命法案的建设,如已出台的《死亡管理法》等;另一方面,作为配套设施,将旧的档案系统、身份系统等多个分别的系统重新整理,意图组建一个包括个人全部生命信息的巨大系统,即生命信息安全系统。
现在,配合“创生”目标,市里要在全国范围内率先普及系统的使用,而这个涉及面巨大的系统的信息收集和录入需要大量人力,公安部门自然是逃不了的。Z却刚好在分配任务前夕接到了这么个案子,弄得他完全被排除在重要工作之外,愈发来气。
Z回到办公桌前,对着乱七八糟的资料发呆。死者的父母找不到,总不能在电视上播“XXX,你家孩子死了,快来收尸”吧。
突然,Z的视野里弹出个气泡,“您有新的案情,是否抢单?”一看,不由叹了口气:“怎么又是坠楼。”
望着窗外的高楼和飞行器背后的天,Z决定破罐子破摔了。
三
S过着十分健康的生活。
对自己身体的数据,S和医生了解得一样多。不消说大病,感冒发热对S来说都是没有的体验。因此,S每年都被社区评为健康标兵,在官方媒体上也露过脸。
但S最近却感觉自己不那么健康了。
生理期来的时候,S痛得请了一天假。这个问题在医学上早已被攻克,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成为书里的历史,然而医生却找不出S生理上的病因。S被转到精神科,但一系列诊断过后,S也只领到了一些常见的药品。
这种状况持续三天了,虽然第二天S就开始上班了,但工作状况大不如前。
S想起昨天早晨一件本来简单沟通能解决的事情,竟和人吵了起来。
“大爷,你这款我们这儿贷不了啊,请回吧。——为什么?你法定寿命快到了,风险太大。——说了不行就不行哪来那么多废话!担保人没说那是给你面子,你还真当自己是大爷了,要死了还瞎折腾个什么劲儿,客观规律在那儿你折腾也没用。请回吧!”
两人音量越来越高,吸引了不少目光。好在一旁的实习生拉住了两人,事态才没恶化下去。
“您喝茶。大爷,我打心眼儿里尊敬您,这么大年纪了拼劲儿还这么足,现在的人都该跟您学习一个。——哪儿呀,真心话!我也知道,您这个年纪的人啊,对死亡管理有些抵触,但时代变了,有些东西您还是得接受。这人啊,不可能一辈子都像您这样有成就,总的说来,劳动创造的价值,是随着年龄增长在递减的。但活着的成本却一直在增加,就算现在医疗发达了,要维持一个人好几百年的寿命,还是需要许多资源的。——是是,这些您都知道。那您也应该知道,这么一推理,就有一个时间点,在上面人的边际产出等于生活的边际成本,再往后活,那就入不敷出了。从社会的角度来看,就要消耗可用来实现增长的资料来填补一个不可能补起来的缺口,这是侵占年轻人的资源。这个年纪对一个人来说,怎么都不算短了,该经历过的也都经历了,人生在这里划下句点,是最完满不过了。——我知道,大爷您还想释放光和热,但是这是客观规律,您的法定最适寿命摆在那里,您还是应该接受现实,把舞台让给晚辈们,这不也是为社会做贡献的方法吗?您看呢?”
实习生这才算打发走了老大爷。
午餐在公司餐厅里时,实习生又找到S。
“姐,一起吃呗?”
“哦,小A啊,坐吧。”
实习生A来了有段时间了,S负责带他,讨巧的性格让S很喜欢,两人也聊得来,不忌讳,什么话题都说。然而这一中午的话题却让S很是震惊,可正想好好回忆时,S家里的门开了。
“我回来了。”听声音原来是S的老公。
她老公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常不着家,今晚回来也没提前说。S本来挺想他了,可因为这怪病,十分提不起兴致,想倾诉一番的欲望倒是格外强烈。
“怎么今天准时下班了?”
“在附近出案子,处理完就回来了。”
“附近出啥事儿了?”
“一个跳楼的,你认识,我们小区2幢的,也经常跳广场舞那个。”
“是她呀!跳楼了?——什么广场舞啊,那是健美操!——我的妈呀。不过挺奇怪的,挺久没见她人了,上回那个生命信息系统的来登记还问我她的事儿呢。”
“这还不算,记得上回跟你提过的X大的事儿吗?这个人跟那个学生一样,也是家里人一个联系不上,你说怪不怪。——等等,生命信息系统的来登记过了?这么仔细的问题都问?”
“是啊,祖宗八代街坊四邻都给你查清楚了,人家说其他资料都在档案里有,主要就是调查社会关系的。——你听我说啊,我昨天中午遇到个事儿……”
“原来还有这么个用法。你可帮了大忙了!我得回局里去,事情急,有啥下次回来再聊吧啊。你先睡吧,我走了。”
还没反应过来,Z就已经关了门。S木在床上,想自己明明还抓着青春的尾巴,怎么就有中年危机的体验了呢。
S紧紧裹了裹被子,倏地又想起A跟她说的话:“我老在想,社会发展了这么多,人们都遵从理性的美好生活,我也按着要求努力做好自己,可是怎么就不觉得幸福呢?直到有一天,我室友带我去了一个聚会,从那时候起,我觉得我真正活过来了。姐,有兴趣试试吗?”
S想,虽然不知道病因,但解药可能就在这儿吧。
四
Z一回到局里,就赶紧申请了生命信息系统的XII级使用权。
既然生命信息系统里面有这些数据,那么通过系统的分析,将社会网络图示出来,挨个搜索,总会找到跟死者有关的信息。这样也算是为系统的操作实践添了案例,交报告的时候就可以在系统建设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了,可谓一举两得,Z开心地谋划着自己的胜利。
但按照一贯的剧情走向,结果当然不会那么顺利。Z盯着屏幕上的“找不到对象”气得捶桌子。虽然系统信息录入工作还在进行,但是大量的数据应当足够支持这个找人的任务了。仔细一看结果,在最近一个月的社会联系图中,第一个死者完全没有与校外的联系,而第二个死者虽然人脉广泛,但都是工作上的而没有私人联系。
Z并不熟悉这些计算的操作,不知怎的就调出来一张全国范围里此类案件的综合图。最近半年此类事件竟然已有上百起,从时间上来看,近三个月愈发频繁。嫌疑人的共同特点便是可以特定出身份却完全联系不上家人,用图来表示,则是近期只有最低限度的生存必要的社会联系。
“如果把这些嫌疑人放到一起,再把必要的社会联系去掉的话……”Z小心翼翼地操作着,而这回的结果让Z一下紧张了起来。除去必要联系后的死者们的集合,几乎是一座孤岛。不过这种比喻并不准确,因为在图上无法看出死者间的关联。说是“几乎”,却是因为有个地方却同“岛外”有联系。
再仔细看,这个唯一的联系最近三周同其他人的联系也在慢慢减少。
察觉到情况不对,Z拿起了手机,按字母顺序排列联系人,拨出第一个号码。
“对不——”
“糟。”Z心里头的预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立刻出门,驾着警局的飞行器朝X大疾驶而去。Z脑子里此时一团浆糊,他只知道这一趟可能为时已晚,但却是证实他猜想的机会。
果不其然,深夜的宿舍里找不到A,同学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现在Z可以确信了,这是自死亡法立法以来最为重大的团体犯罪,但现在除了知其存在外,对其本身一无所知。
虽然自己不愿意这么说,但Z这时想到的第一句话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如此一来,说不定能比那些做无聊的信息调查的同事们立更大的功!
“对对对,塞翁失马嘛!”
Z回到局里开始写报告,反正如今线索丢了,靠自己一个人也找不到A,除了找局里要增援,也只有等着案发的份了。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天,还一点消息都没有。Z急了,难道自己想错了?他重新仔细看起A的资料来。看到A最近一个实习单位时,Z一惊,这不是他老婆在的公司吗?不过最近也没听S提起过这么一个人,估计没有联系吧。
但Z还是犹豫着拨了S的电话。
“喂,老婆啊——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啊,你没在上班吗?在哪儿呢?——哦,问你个事儿,你们部门是不是有个实——”这时,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人群的尖叫声,“喂!你那边怎么了!”
突然,Z的屏幕上弹出一个气泡:“您有新的案情——”
“没什么啊,有人跳楼了而已。老公,我跟你说啊,我现在终于开始理解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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