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影过来的话，就品尝不到如此惊人的味频调制饮料了，纳格勒先生。”米尔·格雷一身整洁的白西装，端着两杯刚调好的酒，踱着轻快的步子到了桌边，微微一笑，“所以我执意请您亲自来一趟。”

纳格勒坐在桌边，身体略显僵硬。他接过米尔递来的酒，在空中悬了一会儿，盯着杯中金黄色的液体看了看，随即将杯子放下，似乎并不急于品尝。米尔见状，耸了耸肩，在纳格勒对面坐下。

纳格勒眉头一皱，开口说道：“米尔我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大费周章地喊我过来，是因为对命名仲裁的结果不满。但是相信我，您绝对没有遭受到任何的不公平待遇……”

说到一半，米尔打断了他：“先生，纳格勒先生，您放轻松，放轻松……您瞧，我不想让气氛变得这么拘束，这只是朋友间的一次谈话对吗？我请您来是来做客的，所以您大可不必急于谈这些。无论如何，先尝尝我为您特别调的酒。”

纳格勒闻言，摊手表达了些微歉意，愣了愣，拿起酒杯。

“您介意我向您共享一下我的个人声场吗？”米尔礼貌地问。

“没问题。”纳格勒调出全息界面，爽快地开放了授权，随即米尔耳边的音乐声传到了纳格勒这里。

纳格勒听到熟悉的音乐声，同米尔相视一笑，“没听错的话，迦里奇的《月面第五协奏曲》。不错的品位。”

说完，纳格勒喝下一口酒，再一次感受到这无与伦比的味觉体验。随着金黄色的液体进入口腔，最开始，酒精的甘醇在舌尖上散布开来，随之扩展的是暗藏其中的更加丰富的味觉元素：各色的甜、冽、轻微的酸、涩、恰到好处的苦。在所有的元素就位的同时，最关键的味频调制剂也开始了工作。均匀分布的分子级算子拾取到《月面第五协奏曲》的音频信号，执行傅立叶变换，将得到的频域信号一一对应地转换为味觉控制信号，控制着各种味道的强弱变化——其最终的结果，酒的味道以毫秒为单位随音乐一同跳跃、变化，极致的味觉冲击瞬息万变地袭向味蕾，接踵而来的味觉高潮，将人推向享受的顶峰。

“奇迹！神作！”纳格勒难以抑制内心的冲动，发出连连赞叹，“食品科学与分子信息学的完美结合！”

米尔笑着看着纳格勒兴奋雀跃的样子，盘算着离推翻命名仲裁的结果又近了一步。

“而且似乎比起送审的时候，味道更加丰富了。不得不说，格雷先生，您简直是天才。”纳格勒稍稍镇静了些，“就我个人而言，这酒是绝对配得上‘黄金体验’这个名字的。”

“然而现在我只能称它为‘白银体验’。”米尔苦笑，“恕我直言，我还在下界的时候可没这些个规矩，我自己的作品，名字居然不能由我自己决定。”

纳格勒再次举杯，喝了一口。“喔！真是太……太好喝了！格雷先生，您瞧，环上的人们总是追求更好的生活。您要知道，咱们产出新作品、新产品的速度是下界的好几百、几千倍，大——量的创作者！可惜的是，我们鉴赏的时间有限。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出现这个相当合理的规定：好的名字配好的作品，而不够好的作品只能使用那些不够好的名字。

“您想想，如果一个作品的名字非常好听，内容却叫人难以忍受，对这个名字而言，该是多大的浪费。这就是为什么费罗大导演拍的叫《林中漫步》，而普林导演剪辑得一坨……一蹋糊涂的只能叫《草坪走路》的原因了。而且我们审查机构有义务帮助我们的顾客，使得听名字就能区分优劣，毕竟大家都时间宝贵。”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米尔注意到纳格勒似乎有些醉意，没有继续往下说。

“格雷先生，‘白银体验’已经是很优秀的作品才能拥有的名字了，但是考虑到‘黄金’这个词在评论文学界的性质，我们觉得您的这款酒在某些方面还不足以相称。”纳格勒微红着脸，直勾勾地盯着米尔，“当然味道上已经无可挑剔了……该死，我好像有点醉……”

“既然如此，”米尔露出困惑的神情，“还请您……具体讲一讲。”

“主要是，嗯，这个创意的问题……”纳格勒又喝下一口，“我们考虑到，这种用音乐调节感官的主意，并不是您的原创。早在半年前，著名音画家墨斯洛克的全息水彩画《欧罗巴闪光》就使用了这种随音乐即时演算来调节色彩的手法；不仅如此，他还用到了色彩反过来调节音乐、用嗅觉调节色彩的诸多手法。综合分析考虑，我们不得不认为……”

“我调的酒抄袭了他的创意？”

“不不不格雷先生，您言重了，”纳格勒听出了米尔的一丝火气，赶紧解释，“这只能说是借鉴，借鉴。在业界是完全合法的，您大可放心……只是考虑到这一点，您的作品在创意方面的得分就相对要降低，无法达到‘黄金体验’的四级命名标准。”

米尔听完，沉默了好一阵子。纳格勒看着他，目光和蔼。

“这听起来就像找碴一样。”米尔叹了口气，“你知道吗……”

他端起酒杯，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外望去，眉头紧锁，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半晌，没有人说话，悠扬的协奏曲在空气中起落。

“三百万。”米尔回过头来。

“嗯？”纳格勒露出惊奇的神色，摊开手表示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帮我推翻命名仲裁，我给你三百万。”

纳格勒瞧见米尔认真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格雷先生，这不是钱的问题……”

“五百万。”米尔再次打断他。言语中不带一丝迟疑。

“啧。”纳格勒表现出为难的样子，摇晃着起身，拍了拍腿，抖下西装上的全息灰尘。“看样子如果名字不改回去的话，格雷先生您的损失远不止这个数目啊？单纯以一间酒吧的收入来看，可不太正常喔？”

米尔意识到自己失言，无意中透露了不必要的信息。他深呼了一口气，准备让语气稍软一些。“您瞧，纳格勒先生，这个名字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这么简单……”

“那它还能是什么？一种象征？一种荣誉？”纳格勒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打断他。见米尔已经不再装出风趣礼貌的样子，纳格勒暗自松了口气。

“不不，我是说……”米尔意欲抢来话语权，但却被接下来纳格勒的话吓了一跳。

“还是说……一把钥匙，一串密码？”米尔看见纳格勒说这话时眼神玩味，饱含深意，露出醒悟的神情，手指轻轻地转动着酒杯。

米尔被惊得不轻，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而半醉的纳格勒缓步逼近，语气轻佻，“你当真以为，对这酒进行命名仲裁仅仅是因为‘借鉴’问题吗？我们都清楚你想干什么，本来谅你初犯，帮你改了名字以示警告。没想到你非旦不领情，还死缠烂打想改回去？”纳格勒讲到这里突然停顿，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可是给了你足够的暗示了，你不会是没有发现吧？”

米尔一身冷汗，说不出话来。

“你当然没有发现。毕竟还当着我的面放《月面第五协奏曲》。”纳格勒得意地在米尔身边绕着圈子，“胆儿挺肥啊。”

纳格勒注意到米尔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挺沉得住气啊。你现在一定在想，我是在虚张声势，我其实什么也不懂，对吗？呵呵呵……机会难得，我来给你演示一下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米尔开始怀疑起纳格勒评论家的身份，咆哮起来。纳格勒轻佻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问答。

“首先打开个人界面，申请一个临时空间管理员权限。好了。检测到杯子里的酒，嗯，把注册商品名从……‘白银体验’临时更改为……‘黄金体验’。”纳格勒熟练地操作着全息界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酒里面纳米算子的算法已经……不同了是吧。现在从头播放《月面第五协奏曲》。很好……那么格雷先生，请您再喝一口您的酒好吗？”

米尔露出些许惊恐的神色，慢慢把酒杯举到唇边，轻轻喝了一口。

“现在把您的个人健康诊断云设置成语音模式，声场共享。”米尔照做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

纳格勒皱了皱眉，“医生，询问米尔·格雷先生的健康状态。”

“叮。米尔·格雷先生当前，轻微醉酒，各项指标正常。”甜美的合成女声回复。“正常？”纳格勒略显惊讶。他注意到米尔的表情放松了些。“怎么可能正常？”

米尔看到纳格勒低头慌慌张张地在全息界面上点来点去的样子，暗自庆幸。他笑着开口说道：“纳格勒先生，开玩笑的时间过去了……”

没等米尔说完，周围的场景便开始了剧烈的变化。米尔注意到纳格勒抬头微微一笑。同时，微小的闪光开始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顷刻间越来越密，亮度越来越大，很快将酒吧内的场景辅上了一层白光；随后，简单的线条、几何体开始形成，白光逐渐变化为其他颜色的光；光与光交互，像是在虚空中聚合成了实体，米尔看到周围蓝白色尖锐有力的线条交织在一起，而头顶的天空被橙红色、深蓝色和橘黄色的柔和线条填满；接着一层层色彩明丽的色块覆盖了上去，最后，所有的细节补充完毕。

米尔认出，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全息投影作品。

飘浮在木卫二延绵不断的蓝色冰峰之间，天空中比例夸大化的木星那橘色红色白色的纹理，在太阳的照耀下绽放出变幻莫测的光华。墨斯洛克的全息画作《欧罗巴闪光》。

“您刚才演得真不错。”米尔明白，纳格勒已经知道了一切。

“故作慌张可是我的强项……这幅画作的访问量随着‘黄金体验’的上市而剧增，你以为我们注意不到吗？”纳格勒笑了笑，抬头欣赏这伟大的艺术。在《欧罗巴闪光》内置程式的影响下，《月面第五协奏曲》产生着丰富的变化，原本悠扬的曲调中扩散开时而凄凉时而恢宏的音节，而更多的情绪：喜悦、悲壮、神圣、孤独从每一处细节生发出来，音乐声荡气回肠，将这深空的场景衬托得无比神圣。

“‘黄金体验’是第一道密码，而这经由《欧罗巴闪光》变调的《月面第五协奏曲》就是第二道密码。只有这两道密码同时作用，喝到的才是你真正的作品。”纳格勒赞叹般地摇了摇头，抬起手将杯中的酒洒到地板上。

“这才是艺术啊。”米尔无奈地笑了笑，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分布在酒液中的纳米算子访问了品名，开始执行“黄金体验”算法。米尔舌尖上，味觉开始了剧烈的变化。如果说前一次的协奏曲调制出来的味道如同乖巧的猫咪，那么变调后的协奏曲调制出来的味道就如同张牙舞爪的凶兽。顶极的味觉享受如山洪般涌向米尔，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每一块腺体都承受着强烈的刺激，只消一瞬间，便沉溺在了极致的快感中。

米尔面容扭曲，眼眶迸裂，全身肌肉发出兴奋的声响，随后失去意识，瘫倒在地面。

诊断云急促的女声响起：“叮。三级警报！违禁药品摄入过量，需要抢救。”

“米尔·格雷先生，现以制造、贩卖加密型电子毒品罪对您进行逮捕。”纳格勒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