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料想到这间所谓的“会见室”竟会如此狭小,四周的水泥墙壁上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只能靠头顶上那盏昏暗的小灯维持微弱的光亮。屋子的正中间有一张长长的桌子,也许是怕来访者等得无聊,上面还摆了一份崭新的报纸。
我走到桌子的一端坐下,伸手将这张报纸铺展开来,发现其中的一条新闻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版面:“全球首家造梦工厂‘格式代码’宣布将于未来两个月内上市,预计市值将逾千亿美元。该公司曾于去年发起了‘人造梦’计划,旨在让人们以最小的代价,在梦中探索人生的无限种可能性。使用者可以通过对梦境进行编程,从而获得自己想要的梦……”
要不是读了这条消息,我都不知道最近居然有这么大的事情发生。
接着,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带着手铐的嫌犯和押送犯人的警察。很快,嫌犯被安排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而警察在一切妥当之后,站到门前把守着唯一的出口。
尽管控方给出的证据确凿,但我还是很难把“连刺死者32刀”的情景与多姆联系在一起——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中年男人身材微胖,低头沉默的样子显得十分紧张,看起来甚至还带着一丝怯懦。
“我叫柯布,是你的律师。”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象征性地看了一眼后说:“你否认自己被指控的蓄意谋杀罪名,能告诉我原因吗?”
对方抬起头,低声向我问道:“我能相信你么?”
“你必须相信我。”我放下手中的文件,又补充了一句:“因为你没有其他选择。”
“那你能相信我么?”
“当然,至少我希望如此。”我犹豫了一下,随即对他说:“咱们还是谈谈正题吧,死者是你的妻子,尸体在卧室的床上被发现,身上可辨别的刀伤有32处,遗落在案发现场的凶器上检查出了你的指纹。控方给出的杀人动机是报复行凶,因为死者生前曾有长期出轨行为……说实话,这案情再明白不过了。”
“我不是有意杀她的。”
“你的意思是,你在无意中刺了她……32刀?”我想这个人真是慌张得不知所措了,就连编造的谎言都如此拙劣。
“请听我说,我用了‘格式代码’,就是那个造梦的程序。”
“那又怎样?”
“我只是想在梦中杀掉她,从而满足自己报复的欲望。”多姆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但是,但是我醒了。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醒了。”
“等等……”他的话让我诧异万分,“你是说,你把现实当成了梦境,才杀掉了你的妻子?”
“对,就是这样。”多姆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使用过‘格式代码’么?”
“坦白地讲,没有。”我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认为梦是要靠自己做的,如果一个人连做梦都要设定程序,那他与机器有什么分别?”
“如果你有用过,你就会明白它是多么真实,以至于你身处其中却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
“不过据我所知,由于唤醒现象的存在,梦境是很容易识别的。”我不止一次地听别人提起过,每个人造梦中都会有反常的东西存在——通常被称作为“唤醒现象”,做梦者可以凭此来区分梦境与现实。目前通用的‘唤醒现象’是一面倒转的钟,也就是说,梦中人至少会看到一次倒走的钟。
“我发誓。”多姆激动起来,语调骤然升高,“在我睁开眼睛以后,墙上的那面钟确实是倒转的。”
“那你何时才发现自己并非处于梦中呢?”
“我将梦境的长度按照1:1的比例设定为一夜,可是在一夜过后,唤醒者并没有出现。”
“唤醒者是谁?”
“可能是我的亲人、朋友、同事,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他是造梦程序中的虚拟人,往往会在梦境即将结束的时候出现,面对面地通知我醒来的时间……”
“时间到了!”站在一旁的警察打断了我俩的交谈,他伸手推开自己身后的门,并对我做出了一个离开的手势。
我意识到自己无法再继续追问下去,只好站起身与多姆道别。然而对方只是怔怔地望着我,眼中满是绝望和无助。
当我回到家中的时候,梅尔已经为我准备好了晚餐——我庆幸自己有一个如此体贴的妻子,至少与多姆相比,我还从未被感情上的问题困扰过。
“遇到难题了?”梅尔关切地看着一脸愁容的我。
我点点头,转而问她:“你用过‘格式代码’么?”
“当然没有!”她回答得异常坚决,“做梦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自由,如果随意控制并更改它的内容,那它还能被称之为梦吗?”
这就是梅尔能够吸引我的原因,她总是可以和我的想法保持一致。
“那假如人造梦可以给你一场美梦呢?”
“梦再好也是梦,真实的才最可信。”
梅尔的话提醒了我,只有真实的才是可信的——为了验证多姆口中的真相,我在一小时后来到了案发现场。
宽敞的卧室中央静静地摆着一张床,上面满是已然干涸的污秽血迹。除此以外,屋子里还有一个满满当当的书架,而书架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钟。我靠近过去观察表盘上的指针——正如多姆所说的那样,它确实是在倒走!
多姆没有撒谎,那么这就意味着真凶另有其人,而这面钟将成为最有力的证据。可正当我准备将其取下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里还有别人!
我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有人袭击了我并抢走了那面钟!
我从地板上艰难地爬起来,袭击者早已没有了踪迹。虽然我没能看清对方的脸,但毫无疑问,刚刚的那个人就是真正的凶手。
惟一的证据被人夺走了,我沮丧地在屋子里转着圈,试图寻找来者留下的痕迹。
遗憾的是,我并未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然而,就在我心灰意冷准备离开之际,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高大的书架上突然闪出了一抹亮光,我走过去将书籍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
第二天,我将一份录像交给了负责此案的检察官。视频清楚地表明,有人在案发的前一天晚上,偷偷从窗户翻进案发现场,使用了某种设备让时钟倒走。
控方在确定了录像的真实性后,将其列为了凶案的关键性证据。
接下来的几天,案件的侦破进展得十分顺利。真凶很快落网,多姆也被释放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待走出警局的大门,他便一脸茫然地问道。
“我在案发现场发现了一个隐藏的摄像头。”我将自己的见闻娓娓道来,“应该是你的妻子为了方便偷情,放在家中监视你的。”
“那凶手呢?”
“凶手是你妻子的外遇对象,两人在你家中私会的时候,他窃取到了你的梦境程序。”我斟酌着口中的措辞,解释案情的前因后果,“他从你妻子那里借了一大笔钱,所以才想借你的手杀掉受害者。不过这些都被视频记录了下来,凶手趁没人的时候潜入了你家,对墙上的钟做了手脚。”
“天呐。”他恍惚了一下,“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伸出一只手,准备与他告别,“那就这样吧。”
多姆配合地握了握手,同时苦笑着对我说:“差一点就替别人坐了牢,看来我回去要给窗户换一个结实点的锁了。”
我本想就此离去,可是忽然有一种刺骨的寒意,在我的全身迅速地蔓延开来。
“等等。”我抽回自己的手臂,警觉地向他问道:“我只是说他潜入了你家,你怎么知道他是从窗户溜进去的?”
多姆一下子僵住了,时间似乎静止下来,就连周遭的空气也一并凝固了。
在这短暂的停顿过后,对方脸上的怯懦与茫然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笑容,“唉,真是百密一疏啊。”
“你看过那段录像?”我不安地吸了一口气,脑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真相。
“当然,因为那个摄像头是我放在那的。”
“你早知道他调了那面钟,并利用这个机会杀死了你的妻子!”我因为愤怒而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看似无辜的面孔,“你本来就知道那不是梦!”
“柯布先生,你这么说是要拿出证据的。”多姆的嘴角依旧微微地上扬着,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要怪就怪那个梦吧,或许是梦中的我杀了她,谁知道呢?”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从自己的身旁离开,慢慢走入街上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这真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败笔!
律师的职业素养让我从忿恨中冷静下来,我意识到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的过错,绝不能让真凶就这样逍遥法外。但眼下的问题是,他已经利用我成功脱罪了,现在想要再次翻案必定难上加难,因为法官无从判断他是否存在主观恶意。
经过一段时间的苦苦思索,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假若对方以梦境为借口就可以免于刑罚,那么我要做的就是让这个借口无效化。
我先是通过网络公开了凶杀案的细节,这个举措取得了显著的效果,案件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格式代码”的安全性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这在人工梦境如此普及的今天,无异于是在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
此后,我开始致力于证明人造梦的危害,不遗余力地在各种演讲、采访和辩论中抛出自己的观点。在我的不懈努力之下,几乎每天都会有人站到我的队伍中来。令我感到最为欣慰的一点是,除了众多与我立场一致的支持者以外,我的妻子梅尔也一直追随在我的身边,她始终坚信我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很快,随着反对人工造梦的声音不断加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愿意将自己的做梦的权利交给“格式代码”,许多涉及到人造梦的案件也将进行重审。不久后,我期盼的那天终于到来了——嫌疑人多姆再一次因谋杀罪被捕。
我又来到了这间狭小的会见室,这里的陈设与上次并没有什么差别。唯一的变化是桌子上那张报纸的内容:“即将上市的造梦公司‘格式代码’正式申请破产保护。由于律师柯布曾多次公开反对‘人造梦’计划,社会各界都掀起了一轮抵制‘格式代码’的浪潮,使得该公司在即将上市之际面对了巨大的舆论压力,并损失了绝大多数的顾客。”
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终于取得了成功——我不仅将原来的错案推翻重审,而且还扳倒了“格式代码”公司,解放了人们做梦的自由。
几分钟后,多姆再次以嫌犯的身份坐在了我的面前。
我率先跟他打了声招呼:“我们又见面了,不过这次……”
“我说过,我不是凶手!”多姆突然开口打断了我。
“你还是不肯承认。”我清楚事到如今,任他怎样辩解都于事无补,“那你能告诉我,谁才是凶手么?”
“是多姆!”对方的语气十分肯定,似乎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你可真是疯了。”我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你不就是多姆吗?”
“不,你才是真正的多姆。”
“好吧。”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如果我是多姆,那么你是谁呢?”
“我是你的唤醒者。”没待我做出反应,他便继续解释道:“2020年3月2日21时整,你在接受了关键词的暗示后入睡,并于一小时后进入快速眼动睡眠阶段。与此同时,‘格式代码’模拟的生物电流与你脑电波的频率形成同步,开始执行梦境长度为300:1的输入算法。应你的要求,系统运行时间设定为8小时。换句话说,你将在明早六点钟准时醒来。”
“你是说,我在做梦?”我调动起自己的大脑,做了一个简单的逻辑判断:“你撒谎!‘格式代码’怎么会为我植入抗拒造梦的程序?难道就不怕我醒来后阻止你们吗?”
“当然不会,多姆先生,因为你就是‘格式代码’的创办者。”
“不对,每个梦里都有唤醒现象。”律师敏锐的思维让我找到了一丝破绽,我将手腕上的手表在他面前晃了晃,“我从没看见倒走的钟!”
“你看见了,就在凶案现场,清清楚楚。”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缓缓地说:“如果你还是不相信的话,可以仔细地回忆一下,自己最开始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你还能记起在那之前的事情么?这个房间的门是被怎样打开的?想想第一次,还有第二次?”
如他所言,我努力地回想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然而却得出了一个足以击溃我的结论——自己确实是身处梦境之中,那些我未曾注意到的细节说明了一切。
“一切都是假的,是吗?”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梅尔也是假的了?”我几乎不敢再问下去,就像自己没勇气从梦中醒来一样。
“没错,你做这个梦的初衷,就是为了能够再次见到自己的妻子,因为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很爱她,你知道吗?”
“请恕我冒昧,其实你们的感情并不好。你的妻子总是抱怨你关心造梦胜过她,所以她在自己32岁生日的那天,使用格式代码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自此便再也没有醒来。”也许是看到我痛苦的表情,他又为我提供了另一套方案,“如果你不愿醒来,也可以选择无限延长梦境,这样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了。”
“像我的妻子一样?”
“没错,梦境总是要比现实美好的。”
我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给出答复:“我会醒来的,梦再好也是梦,我不能永远活在梦里。”
话语间,世界仿佛在慢慢坍塌。
这个晚上,我辗转难眠。每分每秒,耳边都充斥着指针转动的声音。
我看着自己枕边的妻子,向她问道:“如果你知道当自己一觉醒来,就会失去所有的一切,你会怎么做?”
她侧着头想了想,然后露出了一个美丽的笑容,对我说:“那我会闭上眼睛,享受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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